我们会将房子说成是家
昨天和朋友们见面,还聊到第一次离开家、离开母亲,我说我是小学五年级开始的,那时就跟母亲分隔两地,也没有了父亲——在他们离婚后,迅速失散人间的状态。
但更准确来说,实际上还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父母分离了。起初是他们外出打工,我留守在家,由家里的长辈照顾。几乎全村都这样,没什么奇怪的。后来终于到了要上学的年纪,才和父母一起搬到了镇上,然后初中进城,开始了真正流动的生活。
这不是一个隐喻,社会新闻里就报道我们是“流动人口”、“进城务工人员及其子女”。我们的“流动”大部分时候还不是一种感情的变化,而是身不由己地跟随着某种浪潮持续颠簸。这就是我们的流动。
只有短暂的初中生活是有母亲陪在身边的,然后高中,我又选择了离开家去外地求学。大学更是,我第一次坐高铁,第一次离家那么远。但对我来说,往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眷恋了,就好像是住在大城市里的人用地铁站来进行区分,而某个站停靠的并不一定是家,只是暂时的住所。人还是会继续移动,直到不能再移动为止。
但“移动”这个词,相比起“流动”,就显得稍微稳固一些,不再那么无助、不可选择,随波逐流的感觉。移动,是可以助力,可以自己寻找一个着力点。所以我喜欢这个词,我现在将成年生活的一切选择,都称之为有意识的“移动”。
一年前我写日记:妈妈,我不再是那个随便活一下的小孩了,我每天要补充鱼油和维生素。我觉得长大就是这种感觉吧,虽然这样的瞬间实在是很无厘头。
可是一点也不难理解,我是那种小时候就想着要在某个时间点迎来自杀的人,那是我孩童的终点,在成为大人之前结束一切,就是我全部的愿望。但是现在我已经放弃这个想法了,我要作为大人活下去,于是我好好照顾自己,我认真地做选择。移动也是其中一种。
我的老家在云南的大山里,我记得小时候,我妈妈带我们回外婆家,都是要走几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路途中有洁净的沟渠,是引进农田里的水,夏天曝晒的时候,静止的水是温热的,我妈妈就把背在身上的妹妹放下来,把我们脱光了,抱进沟渠里洗澡。
那是我对童年还保留着的为数不多的记忆,我很喜欢那个场景。一条沟渠,连接着两个家,我诞生的地方,和我母亲生长的地方。但后来它们都消失了。
我母亲小时候居住的村庄,后来被洪水淹没了,村子搬到了其他地方,还集资修了桥。然后我妈妈告诉我,她们小时候去上学,要过木桥,有时候河水涨起来,把木桥淹了,就上不了学。
除了修桥的时候,她再也没有回到过自己的村庄。外婆一家也搬到了镇上。在记忆形成以后,那就只是一个住所,而无法被称之为家。我母亲甚至没有在那里居住过,我想象她成年后第一次走进那座房子,到了父母的新家做客,该多寂寞啊。
而我小时候出生的地方,我们家的老屋,也早就倒了。我父亲的兄弟们,纷纷抛弃了土地,到镇上、到城里去谋生了。
在新的地方依次住进的房子,仍旧不是家,而只是住所,大部分时候是暂时的。家族中和我同龄的孩子们,在经历了十几次的搬家以后,房子才终于稳固起来,住的时间才渐渐越来越长,才有暂且可以称之为家的感受。
但是为了方便,我们常常会将住的房子说成是家。比如现在我就更愿意将东京的住所说成是家,它的意义超越了我母亲的房子。
是的,那就只是我母亲带我暂时居住的房子,我的整个少女时期,都在这种不安定中度过。而此刻我所选择的,才有可能是我真正的家。我常常这样觉得。以安抚自己紊乱的心。
2024 年 6 月 7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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