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作为一种志业

Sagebrah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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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就是新闻学吗?

新闻是否就是我们眼前的新闻?

新闻是一种技能,抑或是一种知识?

这些问题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试图在大学寻找它们的答案,用课堂听讲,用大量阅读,用实习实践,等等等等。

但四年时光走完,我依然无法确切地回答这几个问题,或者说,我没能得到想象中的那个“正确答案”。


当初之所以选新闻,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新闻是最能将文科的各门各类融会贯通交叉结合而跃然于纸上的一门专业。文科文科,讲的就是人文社科,文史哲无所不包,政经法皆存于心。既可以就时局大发议论,又可以为民生愤笔疾书,把自身的价值理性融入报章文字的工具理性中,岂不妙哉?又何况当下之新闻即是将来之历史,倒也算是做回了老本行不是吗?也许从这个角度讲,我是有新闻理想的,是理想主义的,是想用新闻做一些事情的。

可真到了课堂上,现实却告诉我新闻和新闻学完全不是一码事。新闻是我们看见的听见的那一篇篇报道和分析,至于新闻学?翻开课本,我满眼只看见了“党性”二字。为了党为了领袖,大可以抛开现实抛开价值而不顾,一切的一切只为宣传而已。报纸可以整版整版地写领导人讲话,课上可以整节整节地教如何正确引导,调查性报道三两句结束,经典报道案例一笔带过。比起技术上的落伍,教学理念上的落后更令人难以忍受。诶,所谓报纸是党的喉舌嘛,新闻性什么的在党的利益面前不值一提,新闻专业主义自然也不必太过当真。

所以啊,这几年见到了各家媒体太多的神操作,有奉旨煽情的,有指鹿为马的,有视而不见的,有吞吞吐吐的,有装疯卖傻的,当然还少不了打着娱乐的旗号愚民惑众的。官媒如此,自媒体如此,头条系这样的垃圾聚合更是如此。可怕的是,这一套利维坦话术长年累月积淀下来倒也颇见成效,政府的舆论控制力不但没有削弱反倒愈发强大,新闻场上的威权从阴影变成了长鞭。新闻的第四权不见踪影,忽悠挑拨的功力倒是日益精进。君不见香港百万人的反修例,在诸如环时这样的党媒口中一句话就变成了港独勾结境外势力颠覆国家,一顶叛国的大帽子扣下来紧接着就是国人对港人的一片痛骂,各种“忘恩负义”“汉奸毒瘤”的指摘张口就来,顺便还引来大众的纷纷叫好。三十年前的六四如此,五年前的占中太阳花如此,如今的修例依旧如此。难怪普利策从不曾关顾你们新人光环央,逼得你们只能去争那长江韬奋。呵,毕竟党是领导一切的嘛,有党才有国才有你们这些“人民”呢。

于是我知道了,学堂里的新闻学并不等于新闻,新闻学教我们写的根本只是上面的大爷们希望看到的新闻。它不在乎事实是什么,而更关注普通人能看到的是什么。宣传式的新闻教育所培养的新闻人不过是一群弯腰驼背的御用文人而已,甚至——比如这个大学——可能连这一点也做不到。我失望了,我的新闻理想正在一点点地磨灭。

幸运的是,一些媒体的存在,让我相信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我的新闻学是从看新闻开始的。小时候打开电视,除了央视和地方卫视这些必备产品外,还能收到一个特色内容:凤凰卫视中文台。尽管这个频道上的新闻时不时地会被黄山迎客松取代,尽管它和它背后的团队总是被斥为红色背景左派阵营,但至少它是和内地媒体不一样的风格与视角。在那个还不擅网络的年代,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播报新闻的凤凰卫视,完全就是洞察国内外大小事的首选,内外兼具鞭辟入里,仿佛再复杂的事件在窦文涛石齐平胡一虎尉迟琳嘉的指点下都能被条分缕析头头是道,在最大程度上满足了小小年纪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可惜以往的电视节目在收看的时空上终究有些不便,进而我又开始购买《凤凰周刊》,把视听的享受转为了章句的沉浸,新刊的上市成为每周翘首以盼的大事件。须知15元一本的定价对没有收入的学生党来说可不便宜,10天一期的发行频率相对当下的信息洪流也是有明显不足,可这并不妨碍我从中学到大学这么多年也还在支持着它,它始终是我最喜欢也最常阅读的一本新闻杂志。凤凰二字,算得上是我新闻理想的启蒙了。

杂志是纸媒的一种,纸媒最基本的自然还是报纸。过去四年中我买得最多的是这么两份:《经济观察报》和《中国经营报》。前者更多关注的是宏观经济,尝试从大格局考察中国的经济运行状况;后者则挖掘微观经济,在一个个个体(人、公司、法规)身上找出社会经济的弊病。我有幸在《中国经营报》短暂地学习过一段时间,的确见到了一些仍带有新闻理想和调查精神的编辑和记者。在充斥着官方宣传的党报中,这样两份略带深度报道和调查性报道性质的专业报纸就颇为可敬而具可读性了。

可无论是电视也好报纸也罢,终归是新闻学眼中的所谓传统媒体,总不能指望在校门口的小小报摊上买到各地发行的报刊,也不必妄想广电总局会允许国际新闻节目出现在国内的荧幕上,即便到了网络空间我们还是有一道防火墙时刻提醒着你身处大陆。在央视你听不见占中游行的口号,在人日你读不到刘晓波的宣言,这份岁月静好甚至会让你怀疑自己是否早已身处共产主义社会。所以,新闻真的就是新闻吗?

感谢众多的开发者让我们有机会科学上网,也感谢《纽约时报》《金融时报》《华尔街日报》CNNBBCNHK的媒介融合转型升级让我有机会在网络上畅游世界。比起许多只知党媒的新闻学子,这些外媒的存在使我的耳朵里有了不同的声音。多年前我已经学会了爬梯,但直到近几年才学会用它们听听外国的意见。它们的见解,它们的分析,它们对中国的观察,它们对大陆的批判,和整天只会摇旗呐喊搞标题党的人民日报比起来真叫个判若云泥,仿佛它们的背后才是一群真正的中国人一样。深度评论一挥而就,采访求证务求中立,新闻专题面面俱到,调查报道信手拈来。在它们手中新闻已不止是新闻,更像是千百篇一针见血的优秀论文。新闻专业主义莫过于此。

纽时当然很好,FT也很好,可我还是想看中国媒体写的中国新闻,想了解国人眼里的中国、港人眼里的中国、台人眼里的中国,想还原一个政府工作报告里不曾提及的中国。这或许还是可以归咎为一种民族情感,颇有些“家丑不外扬”的意味。但更重要的是,两岸三地尤其内地能称得上客中正的华文媒体实在太少太少,但凡有一个也足以成为灯塔般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我如此热切地期盼更多优质的、独立的华文媒体的涌现。曾经《南方周末》号称国内深度报道和调查性报道的执牛耳,如今也成为了各类信息的大染缸不再洁白;财新试图开付费阅读之先河打造深度政经新媒体,却陷入了一种不接地气的高收费高门槛而妨碍影响力的泥淖。还好,在数年的大量阅读后,我想我还是找到了数字媒体中的三家华人之光:端传媒,報導者、好奇心日报。

这三家,分别落于港、台、陆,恰似三足鼎立,一个力图面向全球华人深度报道,一个专注在地化的新闻专题,一个致力寻找富有人文气息的创新内容。它们也恰恰采用了不同的运营模式:付费、众筹、免费(广告)。它们诞生至今都不算太久,但都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批拥趸,构建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影响力和媒体地位。能同时成为它们三家的读者,这大概是我的一种独特享受。想想每天醒来都能在好奇心日报读到大公司头条,在端圆桌自由发言,在報導者跟踪专题,这是何等幸福。我能在端传媒和各地读者讨论公民抗命的演变,在報導者了解同婚法案的最新进展,在好奇心获取五四叙事的好书推荐。它们的最大价值不在于文笔如何华丽,不在于采访如何深入,而应当是始终抱有一种人文关怀,一种站在第三方立场上的独立思考。在这里我甚至能遇到一批同样富有思想、充满批判性思维的高素质读者,能在同一个场域中纵情讨论自由表达而不必总是花费大量精力应付人身攻击。有高效的报道产出,有优质的读者群体,这不就是新闻人的一种理想类型吗?

可实际上,且不论端传媒和報導者早已被墙,就是好奇心日报也被停更,能否复活还得乞怜上苍自我阉割。在这群新闻学生中了解它们的不过少数,支持它们的更是寥寥无几,多数人是毫不知晓它们的存在。号称专业之人士如此,普罗大众可想而知,无非是被今日头条趣头条之流的所谓聚合平台包围,裹在算法筑就的信息茧房中沾沾自喜只把威权奉为真理。稍有其它可能性者,如推荐订阅的ZAKER新闻长期停滞不复当年,事件聚合的后续APP甫一上架即被屏蔽毫无市场可言,能越过高墙订阅全球的Inoreader则是传播力度十分有限几近成谜,可谓是对技术盲的致命一击。

以上这些都是我在这些年的阅读和学习生涯中所接触、所了解的优质新闻媒体,可这些都是课堂上鲜少触及的,也绝不会是用来学习的。学习的模板、课堂的案例,还是会回到镰刀锤子下的黑纸白字,结果便是每一个人都在国家机器的指引下听着说着读着写着那个“新闻”。或许,这是因为新闻不只是一种技能,还是一种知识,一种令人恐惧的知识吧。


是的,在我最初的想象中新闻就是一种技能,约等于某一种特定体裁的写作再附加一些排版之类的技术,至于报道指向的内容就得靠记者本身的知识积累、亲身体验。记者会被分为时政记者、财经记者、军事记者之类的理由就在于此。显然如果记者本身知识储备足够丰富、专业技能足够过硬,那么一个人跨越多个领域也是有可能的。基于这样一种观念,我总是把新闻的专业训练同写作一类的纸上功夫挂钩,妙笔著文章嘛。

后来媒介技术日新月异,各式各样的新技术见得多了,发现新闻也并不只是写字这么简单一回事,还有各种摄影技术、电视技术、编辑技术、融媒体技术等等数不胜数,早已不是一支笔走天下的时代。为此昔日技术盲的我也曾加入一支初创的数据新闻团队——镝次元——学习数据新闻写作,跟随着这一支优秀而年轻的队伍,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爬虫什么叫数据处理——当然也少不了迈入数据新闻领域从小白晋升为初学者。我想我这时候已经算是有了一些技术了。

可惜如你我所见,再好的编辑排版也改变不了新闻的内核,再高超的文笔功底也换不来对新闻事业的丝毫热情。你能见到许多学生投身广告,偏偏很少有人真的拿起话筒和纸笔走向新闻现场——包括我自己。这可不是一个专收调剂的专业,来到这里的人想必最初都抱有一些兴趣。课堂教育的驯化也好现实经济的顾虑也罢,这就是一个事实。新闻行业的从业人员倒是一抓一大把,可这其中许多也只是把工作当个跳板混口饭吃而已。为报道而报道,为宣传而宣传,澎湃界面新京报,看似报道及时文笔精炼,可也绝不敢冒违禁之险触雷霆之怒。新闻封锁一波紧似一波,自我审查一浪重过一浪。既不复当年南周刨根问底之精神,亦不具往日焦访为民请命之气节。这不只是一时一地的现象,如同张志安研究得出的数据,内地的调查记者已近乎凋零,真正的新闻/新闻人恐怕也已所剩无几了。

与之相对应的,是这几年来日益严重的网络封锁和民粹思想的兴起。一直延续下来的官方审查已经见怪不怪,唯独尺度不断收紧之余还愈发喜怒无常。今天可以下架某个新闻,明天可以撤档某部电影。一张图片可以解散一个微信群,一段微博可以抓捕一个正常人。更糟糕的是,如今安插罪名还时刻不忘挑动民族情绪,配合着大众媒体的表演把一个个独立思考的公民打入无间地狱。“精某““某独“”侮辱国歌“”侮辱英烈“”颠覆国家政权“,总有一项罪名适合你。网民也抓,网红也抓,学生也抓,教授也抓,三言两语不合就得抓。这已经不是某一家媒体的问题,恐怕是全社会的病态了。难怪乎没人愿意去做个高风险低收入的记者了。

这个时候,新闻已不能仅仅是一种叙事写作的技能,还必须是一种秉持正义的知识——即便不足为外人道。这里的知识不仅是一是一二是二的真实,还应当是一种关心公共领域的公民意识,一种善于独立思考和反思的批判性思维,一种无惧于威权和统治的自由平等主张。这不仅是对作者的要求,更是对读者的要求。身处内地而手无寸铁的我们很难直接反抗,却完全可以有不同于主旋律的关怀和思考。有人著书立说,有人大声疾呼,我们至少可以不那么泛娱乐化,多关心周围,多关心世界,然后才能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才是我们所要听到的“新闻“,家国天下由此而尽晓。我尝试学习社会学、政治学、历史学,其动力即来源于此,也就组成了我这四年来的新闻理想。即便不再是新闻人,我依然将它铭记于心中。

大概,我们还是需要一些新闻理想的。


谨书于告别校园之际,略抒怅怀。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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