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墓夜(節日 / 靈異)
兒:「為何要在中秋節掃墓?」
父:「因為你媽咪在中秋節逝世。」
兒:「為何你不看西曆,要看農曆?」
父:「為何要看西曆,不看農曆?」
兒:「如果你看西曆,我今天不就可以跟朋友去公園慶祝中秋節!他們答應與我分享最新口味的冰皮月餅!」
父親語塞,不得不承認自己自私,忽略兒子意願。迂陳的他貪圖中秋節「團圓」之寓意,希望一家人齊齊整整過節。他竭力自我催眠:自己努力工作,養兒育兒,難道要求兒子按他意願過中秋是無理要求?但他同時意識到自己欠兒子十個快樂的中秋節。
父:「冰皮月餅……我明天買給你!現在先乖乖去拜祭媽媽!」
兒:「嗯……」
走了四十五分鐘山路,父子二人終於來到雜草叢生的山墳前。父親清理周邊雜草和垃圾,兒子從背囊掏出香燭祭品和小型化寶爐,整齊排列在墳前。漆黑一片的山頭上,小小火光顯得尤其耀眼。父子神情被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得柔和又詭異,輪廓鮮明又模糊。
父:「老婆,我們又來探望你。」
兒:「媽咪,我們帶來一個雙黃白蓮蓉月餅給你。」
父:「這次還特意買來一套『棉襖』給你,冬天時禦寒用。天文台說,這個冬天會有幾個寒流連環出現,氣溫特別低。你要多加注意,小心保暖,不要凍壞身體……」
兒:「爸,不用擔心!媽咪逝世多年,血肉早已被蛆蟲吃得一乾二淨,不會感到寒冷。」
父親再次答不出話來——兒子言之成理!但他在心理上還是接受不了愛妻成為森森白骨的畫面。那個溫婉爾雅的美麗妻子,不理家人反對,拋下一切跟他這窮小子私奔。日夜操勞,纖柔十指起繭流膿。面對困難永遠不吭一聲,只會對他微笑,好言安慰……父親難抑傷痛,掩嘴嗚咽起來。
兒:「對不起。我太多話。」
父:「你的確太多話,但你說得沒錯……」
兒子無言,不懂如何應對。「話太多」,是錯;「說得沒錯」,是對。一個行為可以同時是對也是錯?那麼自己要道歉嗎?道半句歉?如何道半句歉?「對不」或是「不起」?三個字如何均分成兩份?
父:「快把月餅切成三等份,和你媽咪一起分享。」
兒:「知道。」
父親的命令將兒子從迷惘和混亂中拯救出來。兒子連忙掏出小小生果刀,分切月餅。分三份不是問題,分三「等」份才是天大難題。一除以三,是不能整除的,怎麼辦?加上現在沒有量算工具,只能靠目測……見兒子久久不敢落刀,在旁的父親難免生氣,一言不發上前奪過小刀,親手分餅。
兒:「又大又小的!根本不是三等份!」
父:「大約不就可以!用不著那麼執著!」
兒:「剛才是你說要三等份,為何突然不用那麼執著?你變得太快,我跟不上!」
眼見兒子快要哭出來,父親又再說不出話。原來自己講過要三等份……該是順口加上「等」一字,但他本來就沒有「均分月餅」的意思。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到底是言者的責任,或是聽者過於神經敏感?他嘆一口氣:絕對是自己的責任。明明知道兒子不懂觀人臉色,明明知道兒子思想單向,為何自己還不懂警惕自身言行?
父:「對不起。爸爸知錯了。請你原諒爸爸。」
兒:「我是不是很笨?」
父:「不笨。是爸爸錯……」
父親語帶雙關,心裡頭滿是兒子的呆笨睡相和妻子的灰白先人妝容。兩個影像快速交替變換,兩張臉活像是來自同一人。一樣的五官、一樣的輪廓,同樣教人瘋狂與壓抑。
父:「是爸爸錯……是爸爸錯……」
妻子難產而死,餘下終日哭鬧的兒子在他身邊。他不明白,為何這個未足月的娃兒如此惹人厭;他不明白,為何活下來的是這個煩人娃兒,而不是溫柔體貼的妻子;他不明白,為何向來理智的自己竟會生起如此想法……他清楚知道自己的精神早已陷入不穩定狀態,但他就是不欲多理……他放任那條瘋狗肆意噬咬娃兒。內心暢快無比……
父:「一切都是爸爸錯!」
娃兒被送到醫院時,經已臉色發紫,滿臉披血。醫生救活了娃兒,奈何娃兒傷勢過重,畢生沒能全面康復。手腳不靈活,說話口齒不清,智力略低……
父:「對不起!」
兒:「爸爸。你只是犯了一個錯,道歉一次就可以。毋須重覆。」
父:「……」
兒:「我要吃月餅。」
兒子忸怩指向最細小的一件月餅。父親抹抹眼角,將第二大的那一片送到兒子嘴邊。
兒:「可以吃這件?」
父:「可以。」
兒子興高采烈大口品嚐,笑咪咪的,狀甚滿足。
兒:「好味道!」
婦:「喜歡就多吃一個。是雙黃白蓮蓉月餅。吃了這個就會有個美好人生!」
有一婦人悄然無聲來到父子身邊,將一個未拆包裝的月餅遞向二人。她容貌端莊秀麗,笑容可掬可親。是驚訝也是逝去的愛情,父親目光在婦人臉上不停遊移,全然忘記阻止兒子接下月餅。
兒:「謝謝!」
婦:「不用謝。」
婦人輕掃兒子的頭頂,稱讚他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並囑咐父親要好好照顧他。父親熱淚盈眶,卻苦苦吐不出片言隻字。婦人見他不懂反應,於是拿起最大的一片月餅,送到他唇邊。
父:「這件是留給你的。」
婦:「我會把最好的一切都留給你。」
父:「我會好好珍惜。」
父親含淚吃下月餅,連連點頭說好味道。婦人慈愛一笑,吃掉最後一片月餅,瞬即轉身離去。步履輕快,像風也像煙。眨眼之間,纖纖身影已不知所蹤。
父子互瞥一眼,繼續祭祀……
那夜以後,父親沒再眉頭緊鎖,和顏悅色,待人處事寬容多了。旁人說,他的性格變得像死去的妻子。兒子的手腳逐漸靈活起來,體育課時能趕上其他同學的速度;說話不再口齒不清,甚至獲薦加入學校的辯論隊;雙眼漸見澄明,看世界的目光亦開始與眾不同。
他看見爸爸的愛以及媽咪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