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洛卡

橫行世間，萬物向我膜拜，因為我是人類，是祂最愛的造物。我說鹿角形態優雅，鹿脫角奉上。我說喜歡蘋果清甜，荒地倏忽長苗，苗成樹，樹開花，花結果，果落地。是蘋果。咬，清甜，如我所願。說不出的滿足，說不出的失落。

人流自擠逼車廂魚貫湧出，與呆立原地的我迎面撞個正著，當中包括身穿校服的他與同行友人。眾人穿過我的身體，若無其事走遠。

我走出光線充足的便利店，重踏漆黑夜空下的大街。另一種不協調。另一種忐忑，另一種不安。櫥窗五光十色，路人絡繹不絕。人潮亂中有序，不約而同在紅色燈號前止住，然後在綠色燈號亮起當刻同時邁步。一致得神奇，一致得可怕。並肩而行的男男女女在過路以後分道揚鑣，不為曾經的遇見生起任何印象或猶豫。

衣衫單薄的阿妹無視冷雨紛飛，跑出遮雨簷篷，衝過警方封鎖線，直撲上前搥打我胸膛，拳拳復拳拳，拳拳到肉，拳拳入心。我沒有還手——不打算反抗，而且雙手被手拷反扣在後——默默垂眼看著她雙手沾染我衫上血跡。這時何等奇妙的感覺：父母的血在我和她體內，亦在她手上、我衫上。

為何要忍？反正最後還是假裝不了，白費心機。為何要忍？面對欺壓，啞忍變相鼓吹歪風，絕非上策。為何要忍？薪金低，福利少，前途不明朗。根本沒有忍讓理由。

站在自家水田前，放眼望去，滿腔委屈，欲哭無淚。不。沒多餘時間傷春悲秋。洗把臉，然後盡快拔走死秧，以免腐根惹蟲。蹲下來細心檢查水秧狀況，好的留，壞的拔。拔拔拔，拔掉心頭肉似的。一棵秧不僅是一棵秧，而是他一整年的努力和收入！他想在做冬時吃好肉、喝好酒或是在新年時買串爆竹煙火。

鬧鐘響起。他急急揮手亂拍亂撥，直至周遭回復寧靜。賴床。五分鐘過去，鬧鐘再次響鬧。硬撐身子匆匆起床。先到廚房淥雞蛋。淥蛋期間刷牙洗臉如廁更衣。十分鐘過去，雞蛋熟透。添香料，加岩鹽，簡單味美。目光落在新聞報導員的臉，心思卻在另一人身上。

疫情關係，全球經濟不景氣。我和妻子預料這段艱難時期將會維持好一段日子，早已節衣縮食，積穀防饑。但我們慢慢沒有想到老闆會有此一著：工作日數減半意味薪金減半。供樓開支無法削減，父母醫療開支不能削，孩子教育開支不能減。唯一可以削減的只有我們夫妻倆的花費……

驀地憶起獨自漫步大街上的快活。櫥窗飾物，街邊路燈，大樹落葉，抽菸男女。與我有關。與我無關。隨時投入。隨時離開。輕輕的來。輕輕的走。

我無法相信這個來歷不明的男人。媽媽介紹說阿亮是她二十五年前上契的兒子。當時十歲的他又乖又可愛，學業成績很不錯，奈何天生欠運氣，生於不良家庭……我一邊聽著陳年舊事，一邊斜眼仔細打量這個所謂「義子」：個子高䠷，五官端正，衣著樸素，彬彬有禮，穩重敦厚。

潮流，風潮的流動。流的，動的，變幻的。追上潮流就會成為大眾模楷，追不上潮流就會被淘汰。我明白這是自然不過的淘汰過程，所以無法生起憤怒。若說真要怪罪任何人，也只得怪責自己——我還未開明得敞開心胸拋下固有思維去順應潮流——可笑我沒有絲毫怪罪之意。

「占卦師乃神明和凡人之橋樑，工作不外乎『為凡人找答案』和『為神明傳遞訊息』。」光頭紅頰白長鬚的老者笑意盈盈，遠看活像寺廟神像。

我笑說紅玫瑰只適合贈送情人。他信手買來一朵紅玫瑰送我。我咯咯發笑，自嘲只夠資格當情人。

烈日下，馬路邊，坑渠旁。她在等人。等誰？不知道。不敢問。白髮白衣白裙白鞋子。似乎不是人。

近半水手抵不住旅途艱辛相繼離世，遺體被草草丟入海中。我不期然想像他們下沉至海底慢慢腐爛分解或被海洋生物分食的畫面。年青生命毫無意義地就此消失於世……

家人祝我生日快樂。我笑。是儀式，是象徵，是寄託。如禱告，如誦經，如許願。上天不會因此動容，地面不會因此和平，人生不會因此一帆風順。

相片中，你頭髮烏亮，皮光肉滑，穿戴華美，笑容幸福。現實中，我頭髮灰白，皮黃骨瘦，衣著老舊，一臉羨妒。

他說人的真正作用就是將另外兩個不相識的人串連在一起，或是把深交的兩個人分開，例如那女生無意間將我帶到他的人生當中，而我又無意間成為他和青梅竹馬鬧翻原因。

視而不見，擦肩而過，猶如陌路。千萬不要再見。不想再被對方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不幸或少了尊嚴。

廳中老妻瞄我半眼，大概知道發生甚麼事，沒有作聲，繼續看電視。我對她的不表態不勝感激——她以最聰明的方法維護我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