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事务丨俄罗斯的反觉醒战争
俄罗斯的反觉醒战争
米哈伊尔·齐格尔(Mikhail Zygar)
今年3月,俄罗斯将举行总统选举。如同以往,本次选举也将被精心设计,结果是注定的。
执掌俄罗斯超过23年的弗拉基米尔·普京总统从一开始就将主导本次竞选。俄罗斯的每一家媒体都会宣传他的候选资格,并赞颂他的表现。实际上,他那些名义上的对手都将忠实拥护政府,他们列队参选,使这场竞选看起来具有竞争性。所有选票统计完毕时,普京将不费吹灰之力,赢得总统选举胜利。
虽说会是一场闹剧,本次选举仍值得关注。这是因为,那是普京发出未来六年计划信号的一个机会,相应地,也是测试不同信息传递策略的一个机会。于是,分析人士可以期待他做两件大事。一是着力渲染俄罗斯对抗西方的斗争。但另一件大事则是西方人在国内政治中熟悉的东西: 谴责社会自由主义的或者说“觉醒派”的政策。例如,普京将大谈家庭价值观,认为俄罗斯人理当有传统的双亲家庭,加上很多孩子。他将谴责所谓“性少数人群运动”是一场破坏俄罗斯生活的外国运动。他将反对堕胎,尽管绝大多数俄罗斯人支持堕胎权。
此等与美国右翼的意气相投并非巧合。普京和他的顾问采用了像是福克斯新闻频道主持人那样一些惯于煽风点火的美国保守派的主张和措辞。克里姆林宫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它相信,通过支持文化战争,它能够赢得华盛顿和其它地方民粹主义政治家的支持。事实上,俄罗斯已经斩获了国际右翼粉丝的青睐。包括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在内的美国和欧洲保守派领导人,都赞扬过普京。他们中的一些人暗示,他们乐于在乌克兰的未来问题上做出妥协。
可以说,普京的极右言论和政策就是一种治国方略。普京支持这样的事业,进而似乎相信他可以从内部破坏西方社会。他可能认为他可以因之而推翻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而且,他可能希望用一个以克里姆林宫为中心的新的、保守的全球体系取代它。
仇恨的力量
普京首度掌权时并非文化斗士。
事实上,直到2012年,驱动克里姆林宫的仍是一项温和议程。在第一副幕僚长弗拉季斯拉夫·苏尔科夫(Vladislav Surkov)领导下,普京专注于经济发展。苏尔科夫固然为普京的威权体制辩护,但并不鄙视同性恋人群、移民或女性。相反,他认为支持普京的最佳基础人群将是国际化的中产阶级选民,他们通常持有相对社会自由主义的立场。
但苏尔科夫的理论是不正确的。俄罗斯的中产阶级可能最初支持普京,但随着他的统治延宕日久,并变得越来越独裁,这部分人开始批判总统。2012年,在他为第三个总统任期竞选期间,数十万俄罗斯中产阶级甚至走上街头抗议。
但普京依旧胜出。可那些示威活动是他思考权力的一个转折点。他有遭到背叛之感,所以将苏尔科夫打入冷宫。他的新首席政治战略师维亚切斯拉夫·沃洛丁(Vyacheslav Volodin)是保守派理论家,他力推普京专注于争取俄罗斯穷人及其工人阶级的支持,这些人被认为更加虔诚和保守。于是,普京的言论和政策开始偏离经济和中产阶级,而偏向文化问题,渲染所谓的传统价值观,刺穿所谓的颓废西方。
这一反转的第一批标志之一,是2013年经沃洛丁提议通过并签署的一部禁止“宣传”性少数人群的法律。事实上,这部法律规定媒体以正面方式描述非传统关系是非法的,并禁止同性恋角色出现在任何18岁以下人士都可能看到的电影或电视节目中。法律并非普京的新政权诋毁同性恋群体的唯一方式。克里姆林宫控制的媒体机构也开始给性少数人群贴上危害社会和天生有罪的标签。例如,2013年8月,俄罗斯国家电视台晚间新闻节目主持人迪米特里·基谢廖夫(Dmitry Kiselyov)要求政府禁止对死于意外事故的同性恋男子实施心脏移植。相反,他称,他们的心脏理当加以焚毁。
那时,这样的刻薄言辞在俄罗斯还很少见,因此基谢廖夫的说法制造了一个丑闻。但普京似乎很高兴。2013年12月,他创办了一家新的国有新闻机构,并任命基谢廖夫为该机构负责人。基谢廖夫的升职有助于彰显俄罗斯媒体机构不断变化的性质。在普京的第三个任期之前,国家电视台是沉闷而严肃的。但在2012年,国家广播电视机构的主持人开始表现得就好像他们是在福克斯新闻,这家美国右翼电视频道以煽动愤怒而闻名。据俄罗斯国家电视台一位出于安全考虑要求匿名的前高级官员称,记者被要求观看并模仿他们在该频道看到的内容。基谢廖夫则开始表现得像是以愤怒的谩骂闻名福克斯新闻明星比尔·奥莱利(Bill O’Reilly) 。奥莱利并非普京的粉丝,甚至曾经称俄罗斯总统为“魔鬼”,但这并非俄罗斯主持人的关切所在。正如这位前官员告诉我的那样,重要的是奥莱利“眼中迸发出仇恨的火焰”: 他的新闻节目令人兴奋,充满了愤怒、争吵和呼喊。基谢廖夫的节目也是。
这家官方电视机构并非唯一向福克斯新闻借鉴的俄罗斯媒体。2013年底,长期担任福克斯新闻制片人的杰克·哈尼克(Jack Hanick)到达俄罗斯,帮助商人康斯坦丁·马洛菲耶夫(Konstantin Malofeev)创办了与俄罗斯正教会有关联的极右翼私人频道沙格勒电视台(Tsargrad TV)。2014年春天,当时的俄罗斯军事指挥官伊戈尔·格尔金(Igor Girkin)帮助领导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东部时,马洛菲耶夫为其提供了资金。
讽刺的是,俄罗斯领导人绝非右翼原则的典范,这一点像极了许多美国的保守派政治家。例如,普京在2014年与妻子离婚。他没有再婚,但至少自2008年以来,似乎与前奥运会艺术体操冠军阿琳娜·卡巴耶娃(Alina Kabaeva)有染。人们普遍认为他们在一起会生儿育女。
普京的许多亲信也离婚了。副总理伊戈尔·谢钦(Igor Sechin)2011年与第一任妻子离婚,2017年与第二任妻子离婚。莫斯科市长谢尔盖·索比亚宁(Sergei Sobyanin)于2014年离婚。普京的密友、俄罗斯重要商人阿卡迪·罗滕贝格(Arkady Rotenberg)于2013年离婚。假如是在苏联时代,离婚会毁掉这些人的事业; 苏联共产党坚决反对离婚。但今天,离婚已完全不重要了。多年来,俄罗斯已经成了世界上离婚最多的国家之一。其目前的离婚率为每1000居民中3.9人离婚,是全球最高的国家之一,远高于1.8的全球平均水平。(美国为2.5。)
恐惧和憎恶
普京的文化战争没有止步于俄罗斯的边境线。例如,从本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开始,俄罗斯的政治家和和宣传人员就开始哀叹移民和难民涌入欧洲,他们宣称欧洲大陆的身份、文化和精神已经败给来自非洲和中东的人士。普京在2013年的一次演讲中宣称:“许多欧洲-大西洋国家事实上已走上抛弃它们的包括构成西方文明基础的基督教价值观在内的根基的道路。”他称,欧洲人“无法确保外语和外国文化元素融入他们的社会”。
莫斯科还介入了美国政治。“黑命攸关”运动2020年兴起时,克里姆林宫表示,该运动对美国来说是一场灾难。俄罗斯安全委员会秘书长尼古拉·帕特鲁舍夫(Nikolai Patrushev)在一篇文章中表示: “美国的精英自身就在破坏他们国家的国家地位。”“他们利用街头运动满足自己的利益。他们与打着高贵口号抢劫商店的边缘人群眉来眼去。”帕特鲁舍夫甚至暗示,美国有些地方“禁止白人进入,当地帮派将接管警察的职能。”右翼媒体名人、前福克斯新闻评论员塔克·卡尔森(Tucker Carlson) 轻而易举就能写出这样的评论。
当然,莫斯科的反觉醒谩骂攻击已开始将乌克兰当做主角。在2022年庆祝俄罗斯非法吞并乌克兰四个地区的演讲中,普京公然宣称,他的国家正在为保护“我们的子子孙孙”免受“性变态”和“撒旦崇拜”侵害而战斗。按照这种观点,基辅目前成了西方的工具,正将其腐败的自由主义价值观传播到俄罗斯的合法势力范围,而莫斯科的侵略实际上是在捍卫传统。这是一种确保每个俄罗斯孩子都有“一对父母”的方式,而不是像普京在2022年9月所说的“一号父母、二号父母和三号父母”。
在克里姆林宫看来,变性人即所谓的“一号父母、二号父母和三号父母”尤其具有威胁性。于是,他们现在成了极端高压立法的打击对象。去年7月,俄罗斯通过的一项仓促起草的法案禁止了激素疗法和变性手术。俄罗斯还禁止人们改变护照上的性别身份,废止任何其中一人改变性别的婚姻,并剥夺变性成年人收养儿童的权利。
俄罗斯的顺性别同性恋者尚未被极度边缘化,但已面临严厉镇压。去年11月,俄罗斯司法部宣布“国际性少数人群社会运动”为“极端组织”,并加以取缔。考虑到这一正式的运动并不存在,这部法律似乎没有什么严重后果。但实际上,此举已将任何支持同性恋权利的表达以及公共场合的同性恋行为刑事化了。今天,在俄罗斯,任何公然展露的同性恋行为都可能导致至少五年的监禁。
莫斯科的新右翼措施不只针对俄罗斯的性少数人群。一定程度上,通过提倡限制堕胎,克里姆林宫还对女性发起了攻击。在最近的一次公开活动中,普京和俄罗斯正教会主教基里尔(Kirill)都批评了堕胎,认为俄罗斯需要更多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以防止国家被移民占领。那次活动结束时,两位领导人听取了一位十个孩子的母亲精心策划的禁止这种手术的呼吁。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起草禁止堕胎的法案,俄罗斯参议院议长瓦伦蒂娜·马特维延科(Valentina Matvienko)也承诺,俄罗斯不会完全禁止堕胎选择权。但是地方政府已经开始禁止私人诊所提供堕胎服务。对私人诊所的这一类限制在未来几年可能会扩大。
右翼国际
普京的右翼政策或许在国内顺风顺水,有助于证明他继续统治和入侵乌克兰的正当性。但只凭国内政治无法解释他对觉醒派发动的战争:不只因为这场战争包括了对欧洲移民和美国种族正义运动的攻击。
与普京的暗示相反,俄罗斯并非一个根本上保守的社会。例如,据列瓦达中心(Levada Center)调查,只有1%的俄罗斯人每周去教堂,超过65%的俄罗斯人表示,宗教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发挥重要作用。据列瓦达中心的其他调查,大约65%的俄罗斯人支持堕胎权。与此同时,变性人只占该国人口的极小一部分。在普京发动攻击之前,他们几乎没有引起公众注意。(列瓦达中心,是俄罗斯一家非政府的民意调查和社会研究组织。以其创始人、俄罗斯社会学教授尤里·列瓦达的名字命名,创办于1987年。——译注)
相反,普京的咆哮似乎较少针对国内民众,而更多针对国外的右翼分子。似乎特别指向欧洲和北美,在普京掌权的过去十年里,莫斯科在那里失去了最多的支持。在这两个地区,孤立莫斯科的主流领导人正在拼力击退表面上支持基督教价值观,揭竿而起的右翼政客。这些民粹主义的保守派正逐渐赢得胜利。普京相信,采纳了他们的言论,他就可以赢得他们的支持,并据之找到办法改善俄罗斯的国际地位。
很容易理解,何以克里姆林宫认为这一做法必不可少,以及为什么它会成功。2014年俄罗斯占领克里米亚后,西方对其实施了制裁,普京发现与他在欧洲的老伙伴做生意变得更加困难(尽管并非不可能)。但欧洲大陆的极右翼仍乐意接纳普京。例如,法国右翼领导人马琳·勒庞(Marine Le Pen)赞扬了俄罗斯的并吞之举。她还断定,普京“正在谋求自己国家的利益,捍卫国家的身份”。或许并非巧合的是,俄罗斯的银行为她的党提供了贷款。事实证明,这是一项明智的投资: 2017和2022年,勒庞在法国总统选举中屈居亚军。
勒庞并非唯一与克里姆林宫结成松散联盟的保守派西方政治家。异军突起的极右翼政党德国新选择党也受到克里姆林宫的热烈欢迎,该党的许多高级官员都不吝对莫斯科的偏爱。例如,一位地区领导人将普京描述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拥有健康价值观框架的真正的人”。匈牙利总理欧尔班·维克多喜欢抨击“觉醒”政策和性少数人群社区,已成为普京忠实的合作伙伴。欧尔班甚至阻止了欧盟对基辅的援助,此举有助于莫斯科的战争努力。
但对普京来说,这些政党或政治家中没有一个像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那么金贵。作为候选人和总统,特朗普一再加持普京,而假如特朗普2024年再次当选,他已暗示他可能停止援助乌克兰。特朗普本人从未援引普京的政策,作为他喜欢这位俄罗斯总统的理由,相反,他指出了普京的所谓实力,但特朗普的顾问有援引。曾任特朗普首席战略师的史蒂夫·班农称赞过俄罗斯总统的“反觉醒”之举。卡尔森可能是特朗普的最重要媒体推手,他曾在布达佩斯的一次演讲中表示,美国精英阶层憎恨俄罗斯,“因为它是一个基督教国家”。
于是,对普京而言,极右翼政策和言论就成了打造国际支持的有效手段。本质上,他正在组建一种极右国际,类似在二十世纪上半叶推广苏联革命的共产国际。如同从未践行共产主义哲学信条的苏联那样,普京及其随扈也违反了他们宗奉的原则,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原则有助于他结交朋友,破坏自由主义秩序。
即令普京的愿景没有完全实现,一个“极右国际”也将有助于增强他的影响力。比如,他希望这可能推动西方国家弱化制裁,或削减对基辅的支持。其结果可能是一个更持久的克里姆林宫政权。对普京来说,那本身就是胜利。
(作者是德国《明镜》周刊专栏作家,俄罗斯独立电视频道TV Rain创始总编辑,著有War and Punishment: Putin, Zelensky, and the Path to Russia’s Invasion of Ukraine。本文原题“Russia’s War on Woke”,由《外交事务》网站发布于2024年1月2日。译者听桥,对机器初步形成的译文有校正,对原文有多分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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