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遊行.德國】猜想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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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單憑封面就評估一本書。」這句西諺用在人身也頗合尺碼,心念的是巴赫。從萊比錫火車站步行到巴赫紀念館,沿途碰口碰面都是巴赫晚年的肖像,在書店、在廣場、在聖湯瑪斯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假髮下一張圓臉,生命的最後二十七年巴赫在萊比錫工作,這城市似乎只想記著他好好先生的容顏,我們卻不能只用肚滿腸肥概括他的形象。
圖片來源:虛詞・無形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惟得

「不能單憑封面就評估一本書。」這句西諺用在人身也頗合尺碼,心念的是巴赫。從萊比錫火車站步行到巴赫紀念館,沿途碰口碰面都是巴赫晚年的肖像,在書店、在廣場、在聖湯瑪斯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假髮下一張圓臉,生命的最後二十七年巴赫在萊比錫工作,這城市似乎只想記著他好好先生的容顏,我們卻不能只用肚滿腸肥概括他的形象。沒錯,足登紀念館的二樓,迎賓的是一座管風琴,桃花心木製造,樂器是複製品,擺放在前面的軟墊長凳卻經常與巴赫零距離接觸,自從一七二三年,直至臨終的一七五零年,巴赫出任聖湯瑪斯教堂的合唱長和音樂總監,固然創作了不少管風琴曲,也親自演奏,熟悉管風琴的一鈕一鍵。萊比錫的名門望族,向管風琴製造商繳交最後一期的酬金前,往往邀請巴赫到來驗明正身,倘若巴赫找到毛病,製造商便遭殃,需要大肆改造樂器。紀念館陳列一張清單,計算巴赫檢閱管風琴時,享用過二 十二瓶摩澤爾白葡萄酒,還未計入白蘭地、啤酒、咖啡、茶、糖果、雪茄、煙斗。具專業知識就有這種優惠,難怪出口處掛一幅候斯曼繪的巴赫像,依然是我們熟悉的模樣,肥頸下綠外套掩不住臃腫的身軀,然而,好一雙鷹眼,流露的神情,肯定他是音樂至尊。

原來巴赫喜歡故弄玄虛,侯斯曼就栩栩如生地描繪他用右手遞來一張樂譜,上書「卡農六聲部三重奏」,紙張卻只呈示頭三聲,樂迷需要猜測欠缺的部份,我不懂得作曲技巧,耳際悠悠響起《帕海貝爾卡農》(Pachelbel's Canon),大提琴起奏低音部份兩小節的導句,和聲也就不斷重複二十八次,然後三把小提琴分隔八音先後加入,拉奏旋律完全相同的答句,幽怨的樂音便此起彼伏,像不斷向上旋轉的樓梯,來復往返,聽得我肝腸寸斷。巴赫多加兩聲部,意念應該一樣,然而我並不懂得解讀,惟有作弊翻書尋找謎底。話說樂迷瞥見巴赫提供的三部份譜號,需要再從他的角度倒轉來看其他譜號,甚至把五線譜的第三線當作分水嶺,讓上下兩部份的音符達到臨鏡自攬的對照效果。巴赫把這首卡農加入謄寫的《郭德堡變奏曲》,本來是為一名失眠伯爵寫的催眠音樂,拿一首節奏緩慢但充滿裝飾音的《薩拉邦舞曲》做基調,翻來覆去變奏三十次,每三次變奏加入一段卡農,音程愈來愈大,離原來的主題卻愈來愈遠,逐漸巴赫又把繁複的音符簡化,結尾返回開始的主題。正因為巴赫喜歡編碼然後破譯,帶有類似科學家的推理頭腦,加上大膽的對位法和豐富的想像力,讓情感流麗奔放,才可以把簡單的舞曲玩弄得出神入化。《郭德堡變奏曲》外,在《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與組曲》,他又讓小提琴製造出管風琴的雄壯聲調,另外幫忙發展出一種五弦大提琴,當然我們可以說被描繪的人都不過受畫家擺佈,然而看候斯曼畫筆下巴赫眼神流露的戲謔與挑戰,我們有權猜想巴赫反客為主。

烏口黑面的一間天主教堂博物館,座落在邁森,離萊比錫五十公哩,風頭不再,只因為二零零九年,有人發覺博物館用來收集捐款的大鐵箱,原來屬於巴赫所有,頓時成為新聞焦點。歲月本來是患有認知障礙症的老人家,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故事,也就不足為奇。經過一翻轉折,大鐵箱算是物歸原主,交給巴赫紀念館展覽,恐防再度走失,用玻璃櫃籠罩,只差沒有電眼監視。深棕色的大鐵箱,共有十一個閂,開鎖的過程繁複,令人想起山洞裏海盜掩埋賊贓的寶盒,甚至武俠小說裏收藏獨門武器的機關。巴赫的年代縱使有銀行,只提供商業匯票服務,平民百姓的貴重物品都存放在家裏,大鐵箱負起夾萬和保險箱的任務,看管證券、杜卡特和金銀器皿。大鐵箱在巴赫紀念館張開嘴巴,露出內蓋的徽號、皇冠和兩朵金花圍繞一個圖案,活像陶瓷器皿的花果紋飾,細看卻是巴赫家的紋章,窩藏著巴赫名字的縮寫,非常風格化,三個字母不止東歪西斜似迎風擺柳,還像葡萄藤般糾纏不清,左邊的B字,又如湖水倒影般反照到右邊,惟有小心眼如巴赫,才懂得設計這樣的紋理,也只供巴赫的家族破譯。巴赫創作的奏鳴曲、協奏曲和組曲都講究複現形式,歌謠的前半段和後半段反覆,薩拉邦舞曲還突顯精湛的對位技巧,還未提到工整對稱的賦格曲式,看來巴赫的藝術與生活熱情擁抱,擦出謎樣的標籤,穿過三百五十多年的微塵與烽煙,與哼唱布蘭登堡協奏曲的知音客執手相認。

人總是善忘的,無論巴赫生前的音樂怎樣滋養性靈,身後都當是污水潑向門外,有一段時期,沒有人演奏巴赫,手稿流落街市,命運等同包裹鯪魚的舊報紙,任是精雕的音符,都淪為拌菜的豆豉,一批珍品遺留在音樂學院,摺起來讓學生盛載麵包。多年後有人懷念巴赫的音樂,組織獵犬隊到民間聞聞嗅嗅,濫芋充數的膺品卻又比比皆是,想要從魚目裏找珍珠,惟一的途徑是辨認巴赫的手跡。事情並不易為,他手寫的音符起碼經過三次變易,在威瑪時是一個形式,身在萊比錫也改頭換面兩次,靈思泉湧時更是我手趕我心。巴赫紀念館展覽部份手稿,用紅圈框住譜表開始處表示音高的C譜號,已經變化多端,近年發明了一種分光儀攝影機,分析五線譜上的墨跡,可以斷定樂譜出自誰人手筆,憑藉這件儀器,獵犬隊又地毯式搜尋鄰近的小鎮和郊區的圖書館檔案室,倒有所獲。還不過是二零零五年五月,在一名本地女公爵的書房找到一首祝壽詩,譜成詠歎調,就是巴赫的傑作,列入作品編號1121,看似一個大數據,然而巴赫在聖湯瑪斯教堂任職時,每星期要新寫一首聖樂作主日崇拜,巴赫在萊比錫逗留二十七年,每年有五十二個星期,還有多少作品石沈大海,知音人心裏有數。

齊天大聖附身,忽然想到興風作浪,自從《達文西密碼》一紙風行,由《清明上河圖》到《長恨歌》,很多藝術作品都給暢銷小說作者打主意,還未提巴比倫和牛頓哩!倒不見有人動巴赫的腦筋,其實巴赫才是密碼的孫悟空,按照英文字母表,他的姓氏加起來等於「14」,他就認定這個數目字是他的幸運號碼,經常把「14」嵌入他的編曲。譬如作品編號75的清唱劇,全曲共有十四個樂章,另外聲樂曲有好幾個主題,都是十四個音符,或者正如十七世紀德國數學家萊布尼茲所說:「音樂提供一種計算的感覺,卻又沒有意識到你在計算。」從巴赫紀念館出來,因利乘便,我們又踏上萊比錫長達五公里的一段音樂遊蹤。來到其中一站,提到巴赫甚至用音符來簽名,根據德文的記譜法,A調和C調之間的音符,有時用B調標籤,有時用H調,像書靠般簇擁A和C兩調,是降B音和B本位音,應了德國後浪漫主義作曲家馬克斯.雷格一句:「巴赫是所有音樂的開頭和結尾。」借用音樂的對位法,我們又可以說,自小到老,巴赫是音樂的頑童。

惟得
散文及小說作者,前<大拇指>書話版編輯,近作多發表於<字花/別字>,<蘋果日報>及多份文藝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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