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月
1
牛仔喝掉最後一杯茶,搓了搓冰涼老皺的雙手,天色灰暗寒冷,他望了望牆上的掛鐘,十點十分──該死,又忘了上發條。他嘴巴喃喃唸叨,可並沒有爬高拿下掛鐘的意願;和別的活下來的老人相比,他寧可沒有時間。時間不是好東西,它提醒著生命的尾聲。
他把壺內的茶葉渣挖出來,抓一小撮到嘴裡嚼,腥澀的苦味令舌根分泌出口水。腳畔燒煤的爐子答答響了兩聲又安靜下來,紅光在煤塊間走竄,鋪在鐵網上炙烤的橘皮香氛四溢。牛仔喜歡這個氣味,令他回憶起童年。小時候他最怕去後院,尤其天黑了以後,除非像這個季節,冷但無風的日子,爺爺在廊簷下烤橘子,他總跟著。橘皮辛香的氣息像疼痛的關節,在某些固定的時刻箍緊他的心。
面西的窗子逗留一縷光,春色悄悄漫漶了後院,長草像攀附在窗台窺覷的鬼魂,隨風款擺。牛仔突然悲傷起來,和那些綠蔭匝地的濃枝厚樹一般沉重。陣陣難以言述的氛圍牆湧而來,那些擾攘挨擠的往事,在漆黑的角落,曾經弔唁過的愛和恐懼,一股腦地滂沱傾瀉;他喘息著,抖顫的雙手慢慢拳緊手杖,固執的目光裡閃逝一絲驚慌。牛仔巍巍站起,感到腳邊一團弓起的柔軟的背脊,是他的貓,這屋裡唯一伴著將腐氣息的小生命。他把茶壺拿到南邊間的水槽,挖掉壺裡的茶葉,看著水流把它們沖走。貓跟著他,在腳邊磨蹭。他想起食櫥裡僅剩的魚罐頭,反身繞過一堵白粉剝落的污牆,走進狹長的飯廳,粗重的棕櫚色飯桌穩穩立在黃泥地上,圍繞它的是一面磚牆和三把同色的堅固條凳。牛仔彎下僵硬的背脊,在桌旁的食櫥裡摸索。半晌,什麼也沒摸著,哪來的魚罐頭?他的眼睛或許還勉強看得清楚,但他的記性已經不行了。
他回到堂屋裡,仍舊坐到原來的位置,像在等待什麼,又像已經絕望了。老牆上掛有一幅月曆,彌勒佛和簇擁的粉嫩孩童的笑容都黃了,紙也泛黑,舊紅色的「恭賀新禧」金漆灰鬱,門扉上的「春」字也已風化。貓不見了,想是去找吃的,屋裡零星點點的寂靜愈攪愈稠,終歸凝固。
時候到了,雖然只是永恆間的一剎,牛仔的臉仍濕了,泡著淚水。
很多年前,流逝的美好久遠得彷彿昨日,牛仔跟著爺爺住在城鎮的邊緣,他的父母在一場意外中猝逝,當時他年紀小到還不明白孤兒滋味的苦澀。他的童年很模糊,即便有隱約的盼望和對黑暗的恐懼,做為一個孩子他其實不夠敏銳,僅有的記憶無非是昏睡的下午和雨天的寂寥;爺爺幾乎是放任著他胡塗長大,沒有奧義的教誨,也不曾棒棍加身。有時,他覺得爺爺對他就像家中養的貓,或園內怒長的花木,彷彿他是大自然的孩子,不經琢磨的頑石。
一直以來,牛仔活在一種微弱的靜寂中,如果曾有過一場夕照中的默想或鴿群飛掠晴空的沉思,生命處在一片半透明狀態的話,那也是因為寒冬的槭樹不得不抖落殘葉,靜候來春生發新芽。那一年,牛仔剛蛻去童稚的圓臉,年少精瘦的肌理初初取代圝團的孩兒肥,隔壁聲稱打過仗的叔叔送給他一頂鴨舌帽,於是他成天價日頂著壓眉蓋臉的鴨舌帽,以帚代馬,橫掃四鄰──牛仔自然不姓牛,也不肖牛,更非金牛座——「牛仔」的綽號從此不脛而走,除了那頂鴨舌帽作怪之外,卻因他自小帶股牛勁,犟得痴,有時那個執拗勁,只教人不懂。但白日勇武的牛仔到了晚間卻懼怕著蒼森後院的那抹陰鬱,最駭人的是他曾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春日傍晚,於黝密的黃楊綠籬深處,瞥見一襲飄動的白衣,嚇得他拔腿狂逃。
連著幾夜,他在濃睡中惶惶魘醒,惡夢如蛛網纏綿。
如今,他呆呆凝視自己乾瘦的皮骨,浮脈糾結長著黃斑,銀灰油膩的亂髮皮屑星星,舊日風采如融化的蠟燭,「翦蠟淚爭流」的感慨忽忽潛滋暗長。那個溽暑騰騰,一股股盛極流露腐味的花香,神祕的六月仲夏,彷彿一具記憶的乾屍,停柩等著遲遲不到的葬禮。牛仔如泥地裡轉圜的蟲子,只能翻出一些不屬於他的養分,一層層,苦尋著更幽深的沉謐。
他的愛受到了束縛,如同失去自由的恐懼。
那一年,少年牛仔初嘗愛情的滋味,孤落如鬼魂一聲不響,沒有人看見或聽見他所經歷的,唯獨他自己。那是一個苦惱的年紀,十六歲零七個月的牛仔,與生俱來一股陰沉的憂鬱,他逐字熱忱地啃著爺爺零星的書藏,厚厚的線裝古文小說。迫近的秋日薄暮淡淡攏靠著他瘦削的背脊,後院異常蓊鬱掩密的綠意疏闊了,大片大片落下的枯葉掃也掃不完,匍匐滾動如零碎的腳步聲。他感到有什麼人走近,回頭只是經過的風。
夜色上場之前,從很遠的空中傳來一聲嘆息,牛仔的眼睛盯住不動,疑慮如擁擠的星星閃爍。他沒有回頭,脖子僵直發痠,鼻尖隱約嗅見淡淡飄浮的幽香。一隻蝴蝶在眼角餘光處拍翼。但那不是蝴蝶。如果只跟一隻蝴蝶邂逅,也就不會令他懂得了寂寞。他微微側臉,驚蟄的目光抓住她薄膜似的絕美身影,彷如浸在傾瀉的月光中燃燒。
僅僅這一眼,他就愛上了她,在他仍不懂愛情的時候,愛像秋陽傾盡最後一點餘暉籠罩他──這就是拘囚他一生的最初的悸動。
儘管有些許害怕,牛仔仍不失清狂,他像所有遇見美麗女性會自然生出力量的精旺小伙一樣,急欲令對方看見自己的不凡,然而及時刮來的一陣風把他的勇氣整個吹散,稚嫩弱小的他只能透過枝枒望向逐次幽暗的高空,那兒有幾顆星在閃耀,就像他踟躇的心意般忽昧忽明。他覺得自己就像個瀝字酌句的詩人,有一種風雅的憂鬱。
她轉過臉來,如一只剔透的琉璃,帶著不隸屬於俗世的一膜光芒,憔悴但秀拔地朝他款步而來,天地悄然,一張葉子都沒驚動。
「你看什麼書?」她柔聲問道。
他把書面翻給她看,她點了點頭,莞爾一笑。
從她的眼睛,他讀出了她的話語。一場無聲的交談。她朱唇輕啟,然而聲音卻被某種隔絕時空的黑獸吃掉。他羞澀,卻幾近貪婪地凝視她姣美的臉龐,動物本能壓倒心智,短淺地迷戀當前的貌相。
「妳家在哪裡?」他問。
她指著腳下土地,眼睛卻迷濛眺望牛仔身後,牛仔順著她的目光轉身看去,陰暗穿廊走出爺爺巍峨的身影,「吃飯了──你又在黑地裡看書,小心眼睛瞎了。」牛仔急忙回頭尋她,她卻已如空中蒸氣般消逸得無影無蹤。
接著幾日,牛仔持一種激烈的欲望等候她出現,澎湃的熱情把內心僅餘的疑懼一掃而空。天氣好的時候,他和爺爺坐在星斗下享用花香,心底總盼望著,近乎鬱悶地快樂著,覺得自己在戀愛中了,卻唯恐她只是一場幻夢。然而她是如此這般真實,像吹落身上的雨露。他閉上眼睛,集中精神感應她,默想她的舉手投足。他用手撫觸一片落葉,希望她曾在它脆薄的骨脈上留有餘澤。他經常在黎明前自然醒來,聽著風聲回溯夢境,再也無法睡著。
隨著十月潛進後院不久,下了幾場輕雨,院中一片舊綠沉藍,泥牆剝落處露出的赭磚亦顯得分外鮮紅。牛仔在泥潭和小水坑間趑趄趯跳,對雨有一種近乎自虐的鍾情。他最後蹲下來,望著水坑中的一角藍天,空氣中飄浮著混和土味的草木香氛。忽然,她的臉出現在倒影中,背景是團團簇擁的白雲。
牛仔仰頭觸上她帶笑的眼,感到一陣暈眩。
「妳再不來我就要生病了。」牛仔近乎深情的妄語,說完連自己也臉紅了。
她愛憐地望了一眼他的濕髮,轉眼盯著牆根濺污的落花,也跟著蹲在他面前,托著腮道:「我不能常來。」
「為什麼?」
「因為我在找一個人。」
「找誰?」牛仔的心像被緊緊拳著,並意識到空氣的稀薄。
她的眼神在記憶中反覆搜巡,以一種觀望流水的表情,迷惘,憂鬱,看似不打算說明。雨停了,天空一片清朗。牛仔感到蹲著的腿腳隱隱痠疼,但他不願改動姿勢,並為著這微不足道的犧牲而心滿意足。
「妳家在哪裡?」牛仔想不出還有什麼話說,只能把上次沒能問到的再問一次。
「家?」她望著點頭的牛仔,有點不知所云地說:「我不知道,好像是這裡,又好像是別處。每次張開眼睛就覺得似曾相識,但是卻沒有我要找的人。」
牛仔想再問她找誰,又怕她會說出令他痛苦的名字。他覺得內臟裡有怪物在扒動,要挖出點什麼才肯罷手。
她至多比牛仔大兩三歲(這是牛仔的猜想),美麗機智的眼睛深邃而迷濛,看來修長的身材實際上比牛仔稍矮些。她站起來走開,裙襬如霧,頭髮在微風中輕拂,牛仔跟著她,迷醉的眼神未曾稍離,直到她的視線再度撞上他的,才彷彿春睏初醒。
「你為什麼跟著我?」
牛仔明顯受到傷害,幽悶地垂下頭,說:「妳不喜歡我跟著妳。」
她清亮的眼底泛起一絲困惑,第一次握牛仔的手,答非所問地自語道:「奇怪,我好像認識你很久了,你到底是誰?」
「我,」牛仔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給她握著的手不由自主地幸福地顫抖著,胸腔裡急碰亂跳的心臟宛如麻痺前最後的掙扎。沸騰的熱血沖昏了頭,他沒有意識到她絲綢般光滑的雙手冰冷如雪。
「可憐見的,」她在他耳邊,微弱而緩慢地說:「你們的眼睛真像,他也有一雙這樣的眼睛──」
「誰?」牛仔看著她,臉色蒼白。
她收回走遠的眼神,幽幽地說:「我丈夫。」
牛仔沒有預期中驚訝,他臉色冷靜,脈搏穩定,甚至微微露出笑容。他望著默默托腮咬著食指的她,體內湧出一股奇妙的欲望。即便多少年過去了,牛仔依然記得那熟悉的欲望,儘管時光的溜逝讓它變得愈來愈稀薄,但就像遽減的氧氣只會令人更感到需索孔急。他渴望自己有那個勇氣對她說:「別再找他了,我就是妳的丈夫,我願意做妳的丈夫。」然而他什麼也說不出口,只是呆呆的為她神魂顛倒。
接著他只能問她姓名,她遲疑且驚恐地望著他說:「我想不起來了。」
「那麼,妳丈夫叫什麼?」他肚裡那隻野獸在爬動。
在她思索的片刻,牛仔盯著她秀美晶瑩的側臉,心情像隻激動的幼獸。「牛仔!我想起來了,他叫牛仔——」
牛仔像個害哮喘的病人那般喘得肺都快翻出來了。
「你認識他嗎?」
牛仔頭重腳輕覺得就要吐了,他艱難地說:「我就是牛仔。」
她困惑的臉龐現出光采,眼底淚光如閃動的露珠。
他無法不自責,雖然這只是個巧合,但也未免太巧了。對真相完全不瞭解的牛仔心虛地接收這意外得來的愛情,可她卻彷彿胸中了了,在她迷亂的神色裡始終有平靜的悲傷包圍著──那雙深淵似的眼睛,教人不惜死在裡面。
在她熾烈的愛裡,牛仔感到了不安的幸福。
2
爺爺疑惑牛仔中邪,他太不對勁了,成日在房裡或後院自言自語,對任何事都心不在焉。他口口聲聲說的那個名叫忘月的女子,爺爺一次也沒有見到過。他說忘月是他為她取的名字,他說她是他的妻子,他說他愛她至死不渝。爺爺嚇壞了。忘月甚至跟著牛仔到學堂去,她無所不在。爺爺到處求神問卜,請人驅邪,但牛仔似乎一日病似一日,除了心智上的扭曲外,他成長中的身體也出現了變化;初試雲雨的牛仔形銷骨立,把肉慾和愛情視為一體。
一個冷峻的冬夜,爺爺又聽見牛仔房內的動靜,再也遏抑不住滿腔憂慮引燃的怒火,他一股腦撬開牛仔房門,只見赤身裸體的牛仔底下曳著淡淡迷煙,近乎痛苦的眼神盈溢著沸騰的狂喜。爺爺一時忘了目的,停在一個驚窘的震動裡,心頭一片寒意。
許多年過去了,牛仔身上仍留下當時爺爺瘋狂鞭打的痕跡,他意圖把孫子打醒,唯恐失去唯一的親人;他以他的方式愛他。忘月在爺爺焦憤的老淚中消失,牛仔害病躺了個把月,病癒後換了個人──鬱悶、暴躁、癡癡呆呆。
從此忘月不再來了,牛仔仍執意等她,一意孤行。後院又落了厚厚的殘葉,忘月依然形蹤杳杳。
轉眼五年過去,牛仔如活在迷宮中橫衝直撞。那年,他負笈他鄉求學。和忘月的一段情在他心底無有或忘。如今他已長成翩翩青年,轉回家鄉以教職糊口,村裡媒人踏穿門限等他點頭,可忘月的笑貌音容刻在腦頁心板,毀不掉抹不走,偶然入夢,勾得他冰裡來火裡去,相思無處寄託。
每月手邊有了錢,牛仔管不住自己往花花上城找姑娘,一個又一個,油光水亮的黑頭髮、紅嘴唇、皮膚白晰滑溜、眼波清清如秋,可卻沒有一個解得了忘月在他心田種下的憂愁。他精力旺盛,放蕩不羈,動不動光火,有時卻懶洋洋如冬陽下貪眠的狗。愛他的女人得不到他,不愛他的女人也難逃他勾一勾手指頭,可他卻平白把光陰蹉跎了,只為了成真一個記憶中的泡影,妄想把他摯愛的那個女人搬到現實中來。
牛仔以孩子氣的心態惡整他的人生做為報復,直到爺爺闔眼前為牛仔訂下婚事,可他仍不改我行我素。新娘是爺爺拜把兄弟的孫女,宗族裡排行十一,有個渾名叫十一姊,虛歲十九,溫厚端莊,體態嫻雅,不幸天花留下的麻瘢和一大片暗紅的新月胎痕將個好好的容貌毀去大半。儘管牛仔老大不情願,但因為是爺爺的遺願,也就把滿腔怨忿吞忍下來,橫豎他心底認定此生髮妻非忘月莫屬,別個女人只是玩物罷了。
爺爺等牛仔娶完了妻才跟著嚥氣,高頭馬大的爺爺死後僅似一殼空繭,一小撮萎肉枯骨入棺化灰,裝進的醰子才比巴掌大些;原來壯碩的生命末了不過是蒸發的露水。可牛仔悟不透,他回不了頭。他的心住在過去,現在未來恍似泡影。
負責照顧牛仔的人換做十一姊,她在獻出貞操那時還沒有愛上牛仔,初夜的神祕比揭開傷口更痛楚萬分,她甚至有點恨他。牛仔像天一樣把她壓在底下,他的呼吸混濁著她不瞭解的欲望。雖然他不曾正眼瞧她,但是她卻愈來愈傾心於他漫不經心的狂態,皺眉不耐的朦朧眼睛,還有淡淡靦腆的快樂;她愛他的心為此腫脹發熱流膿,可他卻像隻深不可測的驕傲的貓兒,對籠子裡的畫眉形色淡漠。
牛仔的婚姻如旋轉扔出的套索,落在空地上揚起一片塵埃。平日的他和其他規矩過活的公務員並無兩樣,單調的上班下班,看報吃飯睡覺做愛,沒事不多搭一句話,常常關在書房裡看書批改作業。他的妻子為他準備三餐,家中雜務沒有一項煩惱過他。在學校,牛仔教書雖說不上嚴格,卻從不偷懶;和同事保持君子之交,見到女人也通常表現得相當拘謹。然而與他暗通款曲的女人從未間斷,你情我願沒有糾纏的關係持續了好些年,直到十一姊不在了才徹底結束。
十一姊小產的那個炎熱下午,牛仔正在學校揮汗授課,鄰居未及學齡的赤腳男孩,黑臉上流著鼻涕,一路狂奔跑進學校,糾結了村裡一大群幼童找到他,七嘴八舌把實況描述得面目全非。牛仔跳上腳踏車趕去醫院,孩子已經沒了。他滿身汗味站在病床邊,身上那件藍綢開領襯衫被汗水染黑,白帆布褲子牢牢貼在腿肉上,漆黑皮鞋也沾了一層灰。牛仔默默克盡丈夫職責,從頭到尾沒多說一句廢話或少做一件事。
「孩子再生就有,」事後牛仔喃喃這麼說,實際上沒有表面那麼灑脫。他在外面不管怎麼玩,搞一個私生子這種事他不屑做。十一姊雖然不是他心甘情願承認的妻子,至少是明媒正娶進門的,他不重視她,卻不免在許多層面上依賴她。奇妙的是,他經常莫名所以的在她的舉手投足間認出忘月,但她自然不是忘月,她只是她的一幀無臉的倒影。
幾天後的傍晚,牛仔回到家天已經開始黑了,他看報呷茶等著十一姊開晚飯,全然不查她小產後虛弱的心靈和身體。一直忍到飢火中燒,牛仔這才恨恨起身尋她,卻驚見她站在後院那株合歡樹下掉淚咬手指,周身點點鮮黃花球,風捲過抖落的殘葉,牛仔張嘴看得癡了。那模樣分明是忘月,霎時他以為她回來了,可才一眨眼,他就看清了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然而她已經勾起牛仔的欲望,他急欲令她體受他股股肌肉包裹的堅硬骨頭,以及他冷酷的力量和寂寞燙人的欲火。
十一姊明白他不愛她,他心裡那個人已生根植被開花,她分到的只是一點行將成灰的餘燼。擁在懷中的這個男人的身體,心卻從來不屬於她。
「家裡有缺什麼嗎?」牛仔想跟他的女人說話時的一貫開場白。
「幾乎都不缺了。」十一姊背對她的男人,把他粗壯的掌腕捧在胸前。
牛仔佯裝不懂她話裡的縫隙,他懶得理會女人的心思,正因為他從來沒有真正發心理會過她,他太過於忙著去愛那拘執在腦海裡的蜃影,而不懂得愛了。
「你一定餓了吧,」十一姊說著忙忙起身去弄飯。牛仔想留住她,卻又罷了。空著肚子做愛應該更餓才是,他反倒覺得滿足過的身體輕飄飄的,被疲倦填飽,才一會兒工夫就睡著了。
黑甜一覺醒來天還夜著,是雨聲和轆轆肌腸擾人清夢。牛仔摸黑起身,悄悄掀了蚊帳出去找吃的。十一姊給他留了飯菜,他囫圇吃了兩碗,冷茶漱口,打開通往後院的拉門,呆呆對著檐溜外如墨的夜雨。他清晰感受到愛情苦痛的重擔,昂首嘆息卻聞見雨味混著泥土和花香。他反身回到臥室,發現妻子也醒了。她的臉在黑暗中透著一片恐怖,如同融化中的熱鑞。
「我看你睡得那麼熟……」
「沒關係。」他討厭聽見她充滿歉意的聲音。方才被蚊子叮過的幾個地方正在發癢,偏又有蚊子跟進來,牛仔循著忽隱忽現的可恨的嗡囈聲,周身上下追拍蚊子──家裡一向不買蚊香、殺蟲劑,因為牛仔對那些殺蟲的東西過敏,總說蚊蟲沒死,光聞那個氣味他就先死了──十一姊起身幫著,滿室起落的巴掌聲。牛仔惱起了勁,拿著脫下的上衣胡揮,十一姊沒頭沒腦被搧了幾下,沒想蚊子就在混亂中被打死了,血漬留在衣上。
這一覺直睡到天色晶瑩,公雞已啼過三遍,牛仔這才掙扎起床。他睡眼惺忪,腦袋裡打著旋轉,覺得自己彷彿病了,仍勉強漱洗吃早飯。飯後走到埕院上,望著雨後爽朗的早晨,這時天空暢藍,槴子的清香似有若無,他抖擻精神吸了幾口鮮美的氣息,走向廁所。打開藍漆剝落的鐵皮廁門時,群狀的綠頭和灰頭大蒼蠅衝撞著飛出來,白蛆蠕蠕,混合樟腦味的濃濃屎尿臭隱約湧動。才剛蹲下,他就在臀股上噼啪打死兩隻長腳蚊。缺乏水份的硬屎令他感到痔肉無情的脹痛,暫且取代了思念造成斷腸的愁悶。他屏息等待,賣力,直到熱汗浹背流下,沿著股溝匯合糞血滴在黃漬斑駁的便坑,這才爽快地呼出窒留胸臆的一口長氣。他暗自狂想,這興許是愛情不能暢意釀成的宿疾吧。
牛仔慢條斯理打扮起來,每個悠閒的禮拜天都是他前往上城去找快活的日子;有幾次十一姊藉故與他一塊出門,她溫馴跟在丈夫兩步距離身後,不著痕跡地迷戀著他瀟灑挺拔的後影。當牛仔快步朝客運車站走去時,十一姊就留在通往市場的岔路口目送他。她知道他會搭最晚一班客運車回家,無論這一天過得愉快或沮喪,他從未錯過最後一班回家的車,也從不過問她這天過得如何,更不會與她提起在城裡遇見誰或做了什麼。只有一次,他不問自答地對著空氣說:「就連神都需要休息,人當然也不能例外。」語氣中自有一股闢謠的威嚴。
左鄰右舍不乏三姑六婆,間傳的耳語難免飄進十一姊耳朵,更有人繪聲繪影說看見牛仔明目張膽在校園圍牆外跟女同事幽會。愈是聽多了閒言碎語,十一姊愈是表態對牛仔的信任堅定不移。每日她把心思花在家裡,除了牛仔的書房,屋內可洗可曬的東西全數翻出來折騰自己;她變換所有家俱擺飾的位置,精力旺盛得彷彿有移山倒海的能力。她令自己充滿了整個屋子,好空出一顆乾淨的心來支持她活下去。
她吃得極少,很瘦,卻生氣勃勃。
3
童志生出現的那天,十一姊正在廚房裡刷鍋,牛仔領著客人逕直推開紗門走進來,隨便攤了攤手,介紹赧然跟進的年輕後生,說:「這是我堂弟,剛從學校畢業,託我幫他在學校裡弄個代課教職的工作,暫且住在家裡──對了,待會兒殺隻雞,多備幾樣菜,我跟小老弟喝幾杯,為他接風。」
童志生笑著喚了聲大嫂,滿口道乏稱謝,十一姊只微微笑著欠了欠身。牛仔搭了童志生的肩出去了,說帶他出門逛逛,熟悉熟悉環境。
十一姊一時倒沒了主意,不知該先弄晚飯還是先把房間打掃出來。嫁了牛仔這兩年,沒聽他說有任何親戚或世好之誼,家內一向沒有親朋走動,而今突然冒出個堂弟來,讓他晚上睡哪裡?爺爺生前睡的北邊間牛仔從不讓她移動分毫,如今不動也不可能了,想來想去,還是先把飯菜傳上再做道理。
其實,家裡每個角落十一姊無不天天拂拭得窗明几淨,各間窗帘被單床罩一一漿洗如新,只不過從未有外人像這樣無預警地闖進他們的生活,使她慌手亂腳頓失主意。儘管如此,性格冷靜的十一姊仍體態從容地完成所有擱在心上的事。
男人們尚未踏進家門便聞見撲鼻的飯菜香,兄弟倆飢腸轆轆上了飯桌,牛仔情緒好,比平常多了一倍話,殷勤斟酒勸菜,喝得滿臉紅光。童志生先天善飲,牛仔已醉得口齒不清,他仍面如白玉,泰然自若。因為牛仔的堅持,十一姊湊興陪了半盞,沒想到牛仔喝胡塗了強要跟妻子喝交杯酒,被她掙扎著潑在地下。童志生忙忙起身幫著收拾殘肴,哄牛仔上床歇息。十一姊淡淡謝了他,又指著北邊間,說:「行李我幫你拿進房了,這裡我一個人來就行──折騰了一天你也該累了,去洗澡睡覺吧。」
童志生也不違拗,弓身道了晚安就轉身回房去了。
方才聽丈夫在席間借酒高談,十一姊方才曉得這個童志生和牛仔其實沒有血緣關係,只因為他們的祖父是拜把兄弟,他們的父親也理所當然稱兄道弟;童志生的父親早年去外地經商,與牛仔一家失聯至少二十年。童志生也坦白說是因為家道中落,父親抑鬱病故,生活艱難,他又沒有半點本事,才會聽從母親的建議回鄉找世誼幫忙。
牛仔把童志生當親兄弟對待,十一姊也慢慢習慣家裡多出一個人來,而且並不討厭這個改變所帶來的融洽和熱鬧的氛圍,以及久違的笑聲——她未出嫁前以為再尋常不過的家的笑聲,現在竟然珍貴無比——雖然她比童志生年輕,但論輩分她也和牛仔一樣把他當作自己的弟弟般照應著,久而久之,童志生在她眼裡也就跟娘家的親兄弟沒兩樣了。
童志生溫雅知禮,拘謹沉穩,懂得在小地方體貼女人,跟牛仔風風火火、頑梗不化的孤高性格南轅北轍。十一姊有意為童志生作媒,但他總推說心裡已經有人,且打死不肯多說,在牛仔的威逼下也只文文笑著賴皮,這事也就算了。有幾次,童志生提起說有能力搬出去住,不好意思天長地久的叨擾下去,牛仔揮著手不讓他說完,嚴詞告誡他不許再提搬出去的事,除非成家,否則做大哥大嫂的是絕不能眼看他一個人在外生活。童志生再要分辯,牛仔就板起臉來佯怒道:「家裡缺什麼讓你看見了,我牛仔又不是供不起你,說什麼叨擾。如果你不想認我這個大哥,就儘管搬出去住吧!」
這以後只要有同事朋友想替童志生湊合對象,牛仔一旁搧火時,童志生就開玩笑說大哥趕人了,巴不得他搬出去住了。牛仔聽了不言語,笑著搖頭,倒是一旁的同事笑道:「童志生又不嫁人,趕他做什麼呢?」又有人故意調侃:「早些嫁人,省得在家吃閒飯。」聽得大夥都哈哈笑起來,童志生臉皮薄,被消遣得臉上一陣白一陣紅。
雖然是玩笑話,可「閒飯」二字還是鑽進了童志生心裡,他掙的那些錢大都寄回去分擔家用,心裡清楚只要搬出去住肯定刻苦萬分,因此非常感激牛仔夫妻傾力相幫。他一面教書,一面努力準備考試取得正式教職,心想,等取得了教師資格再搬出去不遲。但半年下來,誰也沒料到會節外生枝,那個隱衷在他心底茁壯到令人吃驚的地步。
每個禮拜天,牛仔仍維持他一貫的習性,到花花上城去找刺激,消磨苦悶。心靈的愛情已神祕地消融在緩行的血液,變成無時無刻又無形無跡地跟著他的寂寞,他只好往外去尋找肉體的愛情,麻痺痛苦的神經。他忘不了,每個愛情的細節都是拿來拴住或釋放自己的鑰匙。放縱也許能令他好過一點,卻消減不了胸中塊壘。童志生來了以後,禮拜天不再如從前般規律,有了堂弟的陪伴,消遣時光的方式有了迂迴的變化,並且十一姊也因為童志生的堅持而首度見識到上城的繁華;她盡可能不礙眼的打扮了一下,烏黑頭髮梳成髻,包一襲月白頭巾,身穿嫩芽色挖領綢衫,亞麻色及膝長裙,暗色素面膠鞋,都是箱籠底以為永遠用不著的。他們那次去新開的影院看戲,上館子吃飯,新鮮奇巧的餐點很多是聽也沒聽過的,十一姊開心得像個出門遠足的孩子,卻不可能無視牛仔的臉色。接著那個禮拜,牛仔顯得悶悶不樂,從此她就藉口不去了。
童志生即使覺得不便打擾牛仔的假期,留在家裡卻更易遭人非議,為此他去圖書館念書準備考試,一方面省錢,另方面也解決了假日無處可去的問題。牛仔又回到過去獵艷取樂的固定模式,卻忽然覺得有點興味索然起來。過去幾週的鮮明記憶在他心湖上起了漣漪,有人陪伴未嘗不好,但終歸不能改變什麼。
立夏前的一個午後,十一姊坐在走廊淡淡的餘蔭間,把舊衣撕剪成布塊,拼湊成抹布或拿來補衣服。院裡的陽光灰濛濛的,天色要雨不雨,不知什麼蟲子在叫,如弦般繃緊的空氣中漾著一股股潮濕的涼意。她專注在手上的工事,沒有注意到緩緩斜墬的太陽亮了又暗,光陰匐匍溜過,一條影子遲遲來到她身後款款凝視。良久,她把手擱在頸後,仰仰脖子舒展僵硬的關節,轉頭突然一驚,撫著胸對童志生說:「嗐,嚇我一跳,你一聲不響的站了多久了,怎麼不叫我。」
童志生一反平日淡定克己的態度,他像一盆冒著熱氣的火,喝了多少酒都不紅的臉現在卻漲紅著,燙人的眼神令十一姊渾身難受。她轉開臉,輕輕裝著詫異的表情,說:「對了,我得去買包縫紉線,早上忙著就給忘了。麻煩你看家,我一會兒就回來。」說著站起來避開他,驚疑不止地把話丟下就走。童志生沒等十一姊經過就抱住了她,熱頰熨著冷髮,淚水沿著不知是狂喜抑或痛苦的扭曲的臉靜靜淌下,十一姊氣得渾身打戰,在他喘息的嘴唇還沒有找到目的之前,奮力搡開童志生,猛搧他一耳光。
她悍然迎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厲聲說:「我不是你想的那種女人。」
「十一姊──」
「不要隨便叫我的名字。請你尊重我是你的大嫂,牛仔的妻子,一個有丈夫的女人。如果你做不到,就請你馬上滾出這個家。」
她的堅定無從反駁,他只能淒然一笑,彷彿一切喑啞難述的痛苦都藏在他的那一笑裡。
此後,十一姊極力迴避童志生,沒有必要不和他說一句話,獨處更是不可能。牛仔出門前一日她就接小妹來家做伴,或乾脆回娘家住兩天。童志生自那回失態後老顯得鬱鬱寡歡,說話做事也常魂不守舍,等回過神來問他怎麼了,總也說沒事;尤其面對十一姊時,神態彆扭面有愧色,十一姊的冷漠更令他痛苦萬狀,深恐氾濫的愛意溢於言表令牛仔察覺。可叔嫂二人僵冷的互動,再怎麼大意的人也不可能完全看不出來,況且牛仔並不胡塗。起初他不動聲色,睜隻眼閉隻眼,十一姊接小妹來家住或回娘家,他也只隨口問她怎麼回去那麼勤,她說想家,他也好像信了。
有一晚臨睡前,牛仔故意嘆口氣,說:「志生三番兩次跟我說想搬出去自己住,妳想怎麼樣?」以往無論對內對外或大或小的事,牛仔從沒找她商量過,夫妻間自有一層默契,她能決定的事他極少過問,至多問她家裡短缺什麼,錢夠不夠用;相對的,凡是他堅持的事她既無權干涉更沒有置喙的餘地。十一姊突然聽見他這麼問自己,便知道他一定看出點什麼來了。她一則心中坦蕩,二則無意隱瞞,停了一會兒想清楚,不疾不徐地說:「如果你一定要問我的意見,我想,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是應當學著出去獨立的,再說──」她停了停,望著牛仔無視她的眼睛說:「你又不是天天在家,」十一姊話沒講完,牛仔就打斷她說:「我知道了。」接著躺下背對她睡了。
4
童志生搬離之前,想方設法找縫隙跟十一姊獨處說一會兒話,可一直沒有這個機會。前一晚,牛仔夫妻備了一桌酒菜為童志生餞別。雖然他賃的屋子就隔幾條街,隨時見面吃飯不成問題,但各人心裡都曉得,這以後三人同桌的機會是不可能了。有裂痕的情感很難置諸度外,除非時間。席間牛仔斟酒勸菜一如往日,童志生一杯杯往愁腸裡灌黃湯,臉色愈喝愈白;十一姊藉故在廚房忙進忙出,難得坐下來吃兩口。
幾巡燒酒下肚,牛仔終於醉昏了趴在桌上打呼,十一姊忙去打水想潑醒丈夫,冷不防被童志生攔腰抱住,他嗚嗚哭著雙膝點地,譫言妄語地說:「我的心妳還不曉得嗎?求妳不要不理我,我知道不應該,但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求妳看在我一片真心,聽我說,我……」童志生下死命糾纏,十一姊動彈不得,只好說:「我聽你說,你先放開我;拜託別這樣,你弄痛我了。」童志生這才稍稍鬆了手勁,但仍牢牢巴著十一姊不放,他說:「我什麼都不求,只求妳還像以前一樣待我。我知道我對不起牛仔哥,對不起妳,但我也是不得已的,誰教我會愛上妳呢?」十一姊又急又羞又氣,滿面通紅道:「我看你是痰迷了心竅,我這副鬼樣子誰看了都怕,你愛我什麼?不要騙我了,快放手!」童志生整個臉埋在她身上急著搖頭,聲淚俱下說:「我從沒像愛妳這樣愛過別的女人,妳一定得相信我,我是真心的。不管妳外表是美是醜,在我心裡眼裡都是最美的,沒有一個女人比得上妳。千言萬語也不能把我對妳的心講明白說清楚。我發誓,如果有一句謊話,不得好死。」
「求求你,別這樣,我已經是牛仔的妻子了,我的心我的人都是他的,即便你賭咒發誓說有多愛我也沒用,我們是絕對不可能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去找更好更合適你的人吧——」十一姊說著說著也哭了,淚水靜靜流了一臉。
童志生沉默著,夜沉默著,可牛仔卻大笑著抬起臉來拍手道:「精彩精彩,比戲台上演的還精彩——」
原來牛仔從頭到尾都醒著,先前他遮掩著陪童志生喝,真正下肚的沒幾杯,他又是易紅臉的,因此表面上醉了心裡卻很清楚,別人也看不出來。他這一個突然的舉動唬得童志生放了手,盜出一身冷汗,人也嚇醒了;十一姊怔怔望著丈夫,眼底一片悲忿。
牛仔豪爽的拍了拍童志生,安撫著說:「我說志生呀,喜歡你嫂子早跟我說嘛,有什麼難呢?人家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一句話,老婆送你,咱們還是好兄弟,男子漢大丈夫,換老婆就跟換衣服一樣簡單,何苦巴巴的求她呢!」他說這話時眼睛抬也沒抬,彷彿十一姊是個隱形人。
童志生驚疑不止,難以確定牛仔說的是真話還是醉話,他呆呆把眼睛移向十一姊,但見她挺直了脖子轉身走進裡面,大片陰影落在她背上,整個人就像碎片拼起來似的。童志生腦中一片混亂,似喜又似悲,只能胡裡胡塗聽任牛仔擺布。
「明天一早我跟你嫂子去辦離婚,離了婚你就跟她結婚,婚後看你是要住下來還搬出去隨你的意思──我說呀,你這個年紀最喜歡把情呀愛的掛在嘴邊,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愛情拿來消遣還怕磕手絆腳的呢!嗐,女人啊,靠不住,說什麼心和人都是你的,還不是說走就走,去了那麼多年沒消息,比做了場夢還不值,做夢至少還知道不能當真──沒錯,她肯定跟了別的男人去了,虧我還痴痴等過她呢……」牛仔繼續倒酒吃菜,淊淊說個不絕。
童志生頭疼欲裂,一腔熱情如同燒完的柴薪,漸漸冷下來,突然不明白為什麼把自己搞到這步田地。
十一姊握著嘴、抖著肩膀站在後院樹下慟哭,漸漸支持不住軟下去的身子,天旋地轉倒臥在溶溶似雪的月光中。
第二天侵早下了場春雨,曙色漸曉,雨方縮手,陽光便露臉灑了滿院晶明。十一姊醒在雨露濛濛的黃楊樹叢間,她環顧四周,腦中意象模糊,閃逝如浮光掠影。地面一坑坑雨漥如鏡,掩映十一姊甜淨的俏臉,她撫著腮,心中可異,幾乎認不得斑瘢胎記盡消的自己。思考令她起心動念,意念的轉變帶換身邊的世界,瞬息跳躍時空的她沒一點知覺,直到少年奔跑的腳步聲驚動了她。破碎的記憶令她焦慮。雨很暖和,陽光刺眼,她在等待或尋找一個人,她陷入思索的迷宮──對了,是他,她的丈夫。她必須找到他。
大片大片落下的枯葉,金風滾動衣袂,她為了無所適從的愛情生出一聲輕嘆。點點西斜的秋陽,灑在一個捧著線裝書的少年背上,她感到了急欲挨近他的親切。
「你看什麼書?」她柔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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