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蘇東坡(二)| 眉州的少年
林語堂寫蘇東坡開始於洋洋灑灑的論述,他的個人魔力,熠熠生輝的才華和人格魅力。但是我覺得我喜歡蘇東坡超過了喜歡一首詩一闕詞,超過一幅畫一堂字。我喜歡蘇東坡不僅和他的藝術才華沒有絕對聯系,甚至和他的道德水準亦沒有因果關系。
他是蘇東坡,縱觀中國上下五千年,我們有阮陶,有李杜,有唐伯虎紀曉嵐。我們有的是文人騷客,有的是山野隱逸的世外高人,亦有的是忠臣良將。可是拿蘇東坡來 看,總有那麽一點點不同。他不完全避世,他也不樂意走文死諫的血色大路;他寫詩畫畫兒,可是也願意抗個鋤頭跟目不識丁的老農聊天;他就是有那麽一丁點兒的 不同,每次你要把他分門別類地放到什麽綱什麽目底下去,這個老頭就笑容滿面地看著你,然後你又想起來,且慢,他貌似好像也許並不適合這個綱這個目。
他到底是誰?他就是蘇東坡。終其一世他仿佛老是那個眉州的少年,眉目清朗,若無其事。那讓我們沿著歷史的河上溯,一直走到眉州去,一直走到當年,這個眉州少年躊躇滿誌地離開眉州的那一刻去,再一直上溯到這個男子出生的那一刻去。
眉 州,在十一世紀的時候大約還是一個小城。其地正在成都樂山之間,交通便利,四通八達。眉州建郡的歷史可以一直直追南齊,名稱上則歷經青州,嘉州,安樂縣等等。到了唐代,眉山轄五縣,均屬劍南道,其後經天寶動亂,建制數變。到了宋朝,終於將通義縣改稱眉山縣,隸屬西川路眉州。這是976年的事情,這次的改制 延續了三百年,而蘇東坡就在景佑三年出生,其時是1037年初。
他是摩羯座男子,具有一切摩羯座的特征。其後多年他本人說:‘退之詩雲:‘我生之辰,月宿南鬥’。乃知退之磨蠍為身宮,而仆亦以磨蠍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 退之,即韓愈韓退之,號稱文起八代之衰,在某種意義上此二人流派一脈相承,命運的坎坷也相似仿佛。
總之,在摩羯座的照耀下,蘇東坡像 所有平凡男子一樣出世。他沒有銜玉,也沒有握筆,甚至連老媽也沒有做夢文鬥星金光下凡。他出生的一刻貌似很普通,這讓我想起前陣子看的達芬奇的時候看見他 出生時祖父的筆記:1452年4月15號晚上3個鐘點的時候,我兒子皮耶羅給我添了一個孫子。他被命名為李昂納多。(1542 a grandson was born to me, the son of Ser Piero my son, on April 15, at 3 o clock in the night. He bear the name of Lionardo) 其時蘇東坡的父親蘇老泉年方二十七,尚是蘇少泉,可是也還沒有開始用功,還是一個富有小聰明的混混。我幾乎好奇這個父親會怎麽記載兒子的出生?或者蘇東坡的祖父蘇序?他有沒有隨口寫一首詩來紀念這個男孩子的誕生?——據說蘇序晚好為詩,敏捷立成,不求甚工。到死的時候已經得詩數千首。
眉州顯然給蘇軾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讀書之處號‘南軒’,亦號 ‘來風軒’。軒前花草繁茂,俯仰有野雀珍禽出沒其間——用蘇軾自己的說法則是‘對修竹數百,野鳥數千’。蘇軾是個調皮孩子,他帶領著弟弟蘇轍上房揭瓦。弟弟蘇子由後來寫道:‘昔余少年,從子瞻遊,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為之悵然移日。’兄弟情深,卻又為之哭笑不得。元佑八年,蘇子將要上朝,時間尚早,於是他假寐片刻,竟然回到南軒,醒來一陣惘然。這一天他剛剛喪妻不久,國家則馬上要經歷太後薨的國喪,其後蘇軾調定州,貶惠州,再貶儋州,漸行漸遠。雖然他還仿佛興致勃勃,但是他心愛的故鄉,心愛的南軒,只能於夢中一會。
童年的記憶片斷,包括了那曲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涼無 汗。那是蘇子七歲時記住的兩句,多年後他記憶猶新,只是流年已經暗中偷換。終其一生,蘇軾心中的眉州,卻老是風姿嫣然。其實這也難怪,眉州之美,陸遊也有詩記曰:‘蜿蜒回顧山有情,平鋪十裏江無聲。’而蘇軾更是贊道‘吾家蜀江上,江水綠如藍’。眉州景致清幽,物產豐饒。岷山之陽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鯉魚,乃至蘇子外出為 官,千裏之外尚思念蜀中冬季的鮮蔬,還有便宜到不要錢的河鮮。
(註:據傳蘇軾家族的墓地如今尚在江邊的河灘。雖然沒有任何地面建築了,但是本鄉鄉民口耳相傳,並不肯在其上建物種地。這是2010年前後的消息了。)
益州,向來衣冠雲集。《益部談資》稱‘蜀之文人才士,每 出,皆表儀一代,領袖百家,豈他方所能比擬。’且不說漢賦大家大多出自蜀中,到了唐代李杜都曾在蜀中居住,更有天下詩人皆入蜀的說法。及到蘇東坡時代,東坡 遂說道:‘始朝廷以聲律取士,而天聖以前學者,猶襲五代文弊。獨吾州之士,通經學古,以西漢文詞為宗師。’ 此時趙氏朝廷入蜀已久,天下承平,人民生養休息,眉州因此得天獨厚,文風尤勝。
少年蘇東坡自十數歲就嶄露頭角,老蘇命他寫文論夏侯太初,少年人揮筆而成,其中有佳句如‘人能碎千金之壁,不能無失聲於破釜;能博猛虎,不能無變色於蜂蠆’。又一次老蘇讀詩,命小蘇同學和之,小蘇遂吟:‘匪伊垂之帶有余,非敢後也馬不進’。老蘇大喜,脫口而出說這孩子將來必有出息。
此時沒人知道命運的輪的力量,人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天才少年的 無憂無慮的年代,意氣風發。少年人和弟弟子由一起遊山玩水,一起讀書寫字。他才思敏捷,每天動筆輒數千言,尤愛莊子。宋史東坡先生本傳裏頭說他‘比冠,博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好賈誼、陸贄書。既而讀《莊子》,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
少年人漸漸長成,開始 遭遇戀愛。十九歲的時候他娶了彼時十六歲的王弗女士。王弗女士在12年後故去,再過十年,蘇軾夢中見到愛妻,醒來寫下那篇著名的‘十年生死兩茫茫’。林語堂說蘇軾的初戀另有其人,乃是他的堂妹小二娘。對於這點我頗為懷疑,蘇軾初見小二娘時年周歲十歲,二娘年歲更小,又是本家同姓,於親妹子並無分別。初戀雲 雲,其實不如說是純真的兄妹之情。東坡一生感情外露,從不費神掩飾,到77歲高齡之時聽到妹妹去世的消息痛哭流涕,其實並無可疑。
總之現在少年人的羽翼已成,他的目光開始投向更遼闊的土地。這一年老蘇47歲,也雄心勃勃。弟弟子由剛剛娶了親,太太是‘君年十五我十七的’史家女子。家庭一切興 旺和睦,年輕人興奮異常。不過這個時候他的伴侶更多的還是弟弟,他在詩裏說:‘我生二十無朋儔,當時四海一子由。’我不知道他到底希望著什麽,但是我希望生活 不必向後來一樣一波一浪地漸漸地把他淋濕。二十歲的蘇東坡一切順利,萬事遂意,如果日子就這麽下去,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