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川紀事｜販靈人

我曾經回鄉的時候路過漠川，在那裡我遇見了一個不尋常的叫化子。

我看見他的時候他一副失落的模樣，身上搭拉著衣服的碎片，但眼神裡又像是在渴求著什麼，很奇怪的是他一直在打著冷顫，但那時並不是冬天。他手搖著鈴鐺，胸前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拿靈魂換取火炭」。他問我有沒有火炭，我說沒有，他很失望地走開了。

我問漠川的人這人的來歷，他們說他是從外地來的，但不知道他具體來自什麼地方。叫化子自己說他要回鄉的話要穿過一片冰原，所以他需要足夠的火炭來取暖。沒有人知道他怎麼來的，但叫化子不可能走出漠川，因為漠川不產火炭，漠川的冬天也不寒冷。叫化子來這數十年了，他始終沒有走出漠川一步，很少有人給他火炭，「誰會要一個叫化子的靈魂！」

漠川人把他叫販靈人。

「販靈人時不時真的有買賣。曾經有個拾荒者，他說販靈人把1/2的靈魂分給了他，因為他是第一個要跟販靈人做買賣的人。但他騙了販靈人，他用花言巧語騙取了販靈人的信任，他最後只給了販靈人一塊燒黑的木頭。」

「販靈人的靈魂到底長什麼樣？」

「拾荒者說那是些無聊又悲傷的東西。」

「販靈人被騙了之後很失落，他一半的靈魂沒有了。但他不後悔，他說拾荒者值得他那麼做，儘管他騙了他。」

「後來又有好幾個人和他做過買賣，販靈人第二次分了靈魂的1/4，第三次分了1/8，沒有人知道他現在還剩下多少靈魂。」

「有人真的曾經送給他火炭，但那火炭只能缓解販靈人的冷戰，他沒有走出漠川。」

「沒有誰會給一個叫化子那麼多火炭讓他去找老家！」

我覺得他很可憐，我理解這種對故鄉的思念，但我沒有火炭，於是我給他沽了一點酒。我把溫酒遞給他的時候他很驚訝，他眼裡逐漸含了淚，閃著驚喜的光芒。那一刻他的眼睛很有神，儘管他的靈魂已經變得支離破碎，他仍然很慷慨地分了一點給我作為答謝。我問他為什麼不交換別的東西，他說他只擁有自己的靈魂，這是他最珍貴也是唯一可以拿來交換的東西。

靈魂分割的次數越多，他也會變得越來越寒冷，這就是為什麼他一直在打冷戰。我說那我把這一點還給你吧，他說靈魂一旦分割出去就沒有辦法再收回，因為他已經將它寄存在我的身上，無論我怎麼厭惡或否認都不會改變。

販靈人的那一點靈魂是熾熱的，我能感受得到，他的故鄉一定充滿了烈日一樣的光和不熄滅的火，可惜我對它沒有興趣。第二天我就離開了漠川，不久之後我就把它遺忘了。

我回到故鄉不久，就又離開了那裡。在我四處漫遊了很多年之後，我又一次經過漠川。

我向漠川人打聽販靈人的消息，漠川人告訴我他已經死了。他們跟我說販靈人後來不販賣靈魂了，他決定要在漠川死去，所以他的餘生都在給自己造一副體面嚴實的棺材。他彷彿預知到自己要死了，就鑽進棺材裡面，在裡面把棺材釘上。沒有人把他埋葬。他的棺槨停在漠川的邊緣，一開始還可以聽見裡面有點聲響，後來就沒有聲息了。但是他死後卻一直讓漠川人不得安寧——即使在棺材裡販靈人還在打著冷戰，在夜晚的時候他的骨殖吱嘎作響，販靈人的啜泣在漠川的上空迴盪，漠川人第一次覺得寒冷。

漠川人以為是他有怨氣，於是給他辦了一個葬禮，把他埋在土裡，還給他樹立了墓碑。但顫抖和啜泣沒有停止，販靈人的墓裡夜夜傳出哀聲。

漠川人實在不堪其擾，他們找來了巫師。巫師說販靈人需要火炭和溫暖，他們應該用火炭給他造一個棺槨，然後用烈火燒，直到他化為灰燼。漠川人照做了，他們從各地買來了火炭，甚至學會了製造火炭。大火燒了很多年，这么多年里，漠川充滿了烈日一樣的光和不熄滅的火，就像販靈人的故鄉一樣。

後來大火終於熄滅了。

「那麼多木炭，一點不剩，連灰燼都沒有！」

漠川人至今還記得那熊熊烈焰和被火光照亮的夜晚。

販靈人的靈魂散落四方，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到底這買賣值不值得。但他送給我的那一塊碎片沒有遺失，至少那種熾熱的感覺我還能回憶得到，我送溫酒到他手中的時候，這個事實就已經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