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解读《天国王朝》| 十字军东征的神圣与不堪

《天国王朝》 | 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

文／耶律律

中世纪，法国小铁匠家破人亡，却意外得知自己身世，继而获封男爵继承封地；伊斯兰大军进攻耶路撒冷，小铁匠奋起抵抗，救下一城黎民而后隐退。此类故事通常被人们称为“屌丝逆袭”，虽然听上去不够文雅，但却寄托着某种伟大而隐秘的心理暗示，如同铁匠刻在房梁上的座右铭所言：大丈夫，当造福苍生。

Hi各位好，我是耶律律，本期带来大导演雷德利斯科特的作品《天国王朝》。电影公映时被迫删减近50分钟，而原因只是因为太长；后来推出194分钟的导演剪辑版，影迷直接惊呼，说它是被谋杀的史诗杰作。

1、流落民间的贵族

公元1184年，十字军占领耶路撒冷已近百年。高弗雷·伊贝林是耶路撒冷王国一位领主，在征战中被射伤睾丸而未得子嗣，好在当年法国一夜留情，这才有机会寻找私生子。无奈高弗雷的兄长和侄子虎视眈眈，觊觎他无人承袭的爵位和领地，只是差个痛下杀手的由头儿。

出生在法国的铁匠巴利安，本以为余生将一边打铁，一边享受天伦，不料妻子却因丧子抑郁而自杀。在中世纪自杀意味着背弃信仰亵渎上帝，死后无法进入天堂。巴利安也因此被他的教士哥哥，抓进教会监狱。还好他有一技傍身，帮教会修缮教堂，这才得以破格释放。事实上巴利安本就是杰出的军事人才，能够建造各种光刻，能够建造各种攻城及防御器械，这或许也是老父亲高弗雷，前来寻亲的重要原因。铁匠嘛，打铁还需自身硬。

巴利安的妻子被哥哥命人砍下头颅，埋在无人知晓的十字路口。然而哥哥并不想为她赎罪，还偷偷拿走她胸前的十字架。巴利安得知妻子被斩首，愤怒之下用一把烧红的利剑刺死哥哥，随即趁着夜色东奔出逃。

刺杀教士是重罪，追兵以神的名义前来缉拿，高弗雷不得不庇护儿子巴利安，爷儿俩就这么被狠狠将了一军。一场战斗过后亲随死伤惨重，高弗雷也身受重伤。临终前他给了儿子一个大嘴巴和一把重剑，册封他为骑士兼伊贝林男爵。高弗雷羸弱地说道：强敌当前，无畏不惧；果敢忠义，无愧上帝；耿正直言，宁死不诳；保护弱者，无怪天理。此后一心只想救赎自身罪恶的巴利安，将改变历史走向，以及耶路撒冷人民的命运。

2、内忧外患的王国

前往耶路撒冷的沙漠中，巴利安遭遇两位撒拉逊人，也就是穆斯林世界的对头，他们因为一匹战马与他展开决斗。巴利安临时抱佛脚，凭借打铁的臂力，和老爹教的技巧，成功杀死那位主人，并留下奴隶当做向导。抵达圣城之后，他以仁慈之心释放奴隶，从而得到赞许：在你还未见到敌人之前，你的品德便会在他们之间传扬。

巴利安很快得到耶路撒冷王召见，并受命回到父亲封地，守护朝拜之路。这一切都在指向一个不安的事实，耶路撒冷王国大敌当前。

王国内部，圣殿骑士团跃跃欲试，屡生事端以求再次东征，去伊斯兰国杀伐劫掠，虽有医院骑士团摄政守护安宁，但两派素来不和，导致军力二去其一。在不远的东方，阿育布王朝的君主萨拉丁，早在大马士革集结军队，并与东罗马帝国结交，实施远交近攻政策，只等一次机会一举收复圣城耶路撒冷。虽然形势还不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人们心里的恐惧却从未平息。这要从鲍德温一世的兄长说起（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率领十字军东征拿下耶路撒冷之后，便以神的名义下令屠城，一时间城内异教徒被屠戮殆尽。有此大仇在前，萨拉丁大军攻下圣城，后果可想而知。

如今的耶路撒冷王鲍德温四世雄才大略，曾在十六岁就大破伊斯兰军团，并在往后数年中，以此威慑萨拉丁并签定休战协议，为两国带来了短暂繁荣的和平时期。虽然王国命运系于一身，但他却身患顽疾是个麻风病人。影片中鲍德温四世第一次出场，便藏在一张金面具之下，唯有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巴利安：人，不可不问一己良知。当你面对上帝的时候，不可推说迫于无奈，亦不可推说当时是权宜之计。

用他自己的话说，曾经以为能活100岁，现在却看不到30岁。国王身患重症，在罗马教廷和广大教徒看来，是王国受到诅咒的具象表现。但在身受其害的鲍德温眼里，神并不在头顶而在心中。

3、神与神的战争

巴利安来到封地，带领人民掘井灌溉，决心在这片沙地上成就一番事业。麻风王的妹妹西贝拉，是育有一子的寡妇，家族将她重新许配给摄政王盖伊，想以此拉拢其麾下的圣殿骑士团。她曾与巴利安有过一面之缘，由此生情并来到伊贝林封地私会。另一边，盖伊指使圣殿骑士团的首领雷纳德，前去打劫穆斯林商队。

眼看战事一触即发，麻风王决定御驾亲征，并派人传令巴利安，尽力保护民众免遭杀戮。果真将门出虎子，巴利安带领区区几十骑，便义无反顾杀向萨拉丁几万大军。得益于过往的仁慈，巴利安大敌当前幸免一死。原来被释放的奴隶，才是真正的主人，此时他正带领斥候等待大军前来。在巴利安闪烁的目光中，萨拉丁带领伊斯兰军团从天际缓缓走来，仿佛顷刻间就要踏平耶路撒冷；突然他身后一座金色十字架影影绰绰，下面十字军旌旗连成一片。麻风王迎战萨拉丁并未大动干戈，二人各带一队人马来到阵前，相互举手示好，三言两语平息争端，接着各自撤军班师回朝。

这里插一嘴，麻风王为何不先解决内斗，反倒顺势而为上前迎战。一来大敌当前，他极具理性的慧眼，一定看得出萨拉丁比盖伊更需要这场战争；二来讲和有失王者风范，无法凝聚各骑士团抵御外敌；三来罗马教权与王权相互制衡，甚至凌驾于王权之上，而神与神的战争怎么能妥协呢！

回到城堡，麻风王呵斥雷纳德跪下，二声令下再跪低点，并用马刺狠狠抽打。他转身倒地的一瞬间，我才反应过来，让雷纳德再跪低点，只是因为身体虚弱打不着。表面上尽显王者之气，却使他燃尽了最后一丝生命。临终前他托孤巴利安，决定除掉一众鹰派十字军头领，希望巴利安替代盖伊迎娶西贝拉，成为耶路撒冷的摄政王，可巴利安却拒绝了。西贝拉也甚是不解，并劝告说成大事者不拘小恶。可回想前文，高弗雷宣导的骑士誓词，以及鲍德温所言的教诲，都在指引巴利安完成救赎，由此可见他的选择并不难理解。

西贝拉照旧嫁给了盖伊，辅佐儿子顺利继承王位。可惜造化弄人，她发现儿子竟也患有麻风病。世上没有一个母亲，愿意看到儿子在痛苦中度过一生，于是在他熟睡中帮他结束了生命。西贝拉这个人物看似悲情，却从未绝望。萨拉丁大军压境那一刻，她决定放弃皇后之位，去城下救助负伤的战士。在她对着镜子剪头发时，仍能依稀看到亡兄畸形的面孔。

4、耶路撒冷的价值

儿子死后，西贝拉为丈夫盖伊加冕，盖伊转头便发动战争继续东征。结果因为远离水源而惨败，这场战役史称“哈丁之战”。影片中并为表现战役详情，只见十字军丢盔弃甲，漫天秃鹫啃食尸体。很快萨拉丁带领大军前来围城，而巴利安也做好了守城攻势。由于医院骑士团的撤退，耶路撒冷围城之战时，城里并没有足够的骑士迎战。于是巴利安登上城头，演说道：当年并非我们夺取这座城池，如今杀来的穆斯林大军当年也还未出生；什么是神圣的，哭墙、清真寺还是圣墓？我们守护耶路撒冷，并非保护这些石头，而是城内万千百姓。

演说完毕，他命令众人跪地，并吟诵父亲讲给他的誓词，册封所有人为骑士。巴利安曾帮一个王打另一个王，又帮一个神打另一个神，如今他得到救赎，看到了宗教价值极其局限性。回想他来到耶路撒冷的路上，教士在人群中喃喃自语，说杀死异教徒不是谋杀，而是通往天国之路。可他看在眼里的，却是哥哥以神之名侵占财产、圣殿骑士团以神之名劫掠穆斯林商队。十字军东征到底是为上帝而战，还是为土地和财富而战？这些在巴利安看来已然明了，他们不过是以神之名，闷声发大财罢了。

萨拉丁大军很快发起进攻，耶路撒冷危在旦夕，但巴利安没有选择，唯有死守逼对方谈判。弓箭火球铺天盖地，云梯白刃气势逼人，城内资源耗尽，城外损失惨重，城墙开出一道豁口，又被冲上阵前的尸体填满。最终萨拉丁主动要求谈判，并许诺巴利安不会屠杀百姓。历史上萨拉丁也未曾屠城，而是释放了大约8成的战俘，从而得到千古传诵。

这里几句对话很有趣，巴利安问耶路撒冷到底价值几何 ？萨拉丁先回答Nothing，而后又扭头道Everything。了无价值和无上价值，亵渎与虔诚，迷惘与信仰，似乎都只是一线之差，我以为还是麻风王思考更为深邃：人，不可不问一己良知。而这关于仁慈的良知，麻风王、巴利安和萨拉丁，他们都传奇般地做到了。

5、一座失效的寺庙

由于生性活泼和不学无术，在我漫长的中学时期，总被惩罚坐在最后一排，没怎么离开过拖把和笤帚，以及身形如瓮的蓝色垃圾桶。前排各路老饕幼餮日日锦衣玉食，塑料袋饮料杯则被我尽数收入瓮中。时至今日，路过楼下垃圾站闻上一鼻子，还能想起那段灰暗的岁月。同桌好读闲书甘愿与我为伴，因此他会讲很多故事：说你看金庸武侠小说，主角开始都是农村小伙，接着功成名就保家卫国，最终又都隐退江湖归园田居。2005年的电影《天国王朝》，正是导演雷德利·斯科特讲述的逆袭故事。

电影上映之初，911恐袭发生不过四年，伊拉克战争爆发两年，而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更是把这场战争称为“新的十字军东征”。在一系列宗教与民族冲突之下，影片所讨论的良知、生命与和平，一下成了立场问题，因此被迫删剪近50分钟。这使得影片逻辑、角色动机和叙事连贯性都大打折扣，甚至成了两部完全不同的电影。饰演男主角的“精灵王子”奥兰多·布鲁姆因此背锅，丧失成为优秀演员的机会；意外的是扮演“麻风王”的爱德华·诺顿却倍受赞许。后来，斯科特推出了长达193分钟的导演剪辑版，这部史诗佳作才得以挽救。

耶路撒冷（Jerusalem）这个名字，据说词根来自希伯来语，意思是“和平之城”。但名字就像世界上最短的诅咒，让这座三教圣城永远在历史中飘摇，至今仍在屠杀与和睦之间反复挣扎。

住在特拉维夫的尤瓦尔·赫拉利，接受许知远采访时，谈到对耶路撒冷的历史认同：说作为游客，耶路撒冷非常有趣，能看到耶稣出生的地方；但住在这里，会发现它像一个仇恨的核反应堆。理论上去寺庙和宗教场所，是为了体验平静与和谐，如果去寺庙体验了仇恨和愤怒的话，就证明这个寺庙失效了。好比人去医院，却得了更多疾病。所以耶路撒冷于我来说，是一座失效的寺庙。

随后一位教授《塔木德》的犹太教拉比讲到一观点：我们从历史中唯一学到的，是人们从来不在历史中学习，所以历史经常重复发生。记得当年明月也曾说过同样的话：我们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我们从不在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据说这个记吃不记打的理论，原创自哲学家黑格尔，却在东西方共同得到印证，的确拔高到了全人类的范畴。

“耶路撒冷保护所有人，不仅因为有利而且因为有理”，这是麻风王对巴利安的忠告，也是本片对世人的劝诫。事实上，如果人们总是借口宗教、立场或民族等问题，时刻将自己置身于你死我活的不堪之中，那么这世上处处都是失效的耶路撒冷。

「2019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