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送中、抗爭策略與行動的可能
轉自臉書專頁內地生撐香港@WeSupportHongKong
對於這個頁面上的內容產生共鳴的人,相信在過去幾個月中都感到了巨大的無力感和創傷。將這些容易招致危險的感情公開地表達出來,自有重要意義。但這裡想要抛磚引玉提出、相信各位都有必要思考的一個問題是:我們能從香港抗爭當中學習些什麼?
香港問題之起源在於中共無法執行「一國兩制」,而是把自己的一套執政邏輯強加於港人之上。中共的國家權力如今空前強大,滲透到各個空間,從現實到互聯網、從國內到國外,堪稱無遠弗屆、無所不能。這種強權不受制約,任何提出反對的人都以不同方式被打壓。其錯用濫用,後果嚴重。許多不公不義,歸根到底是國家權力肆意侵犯普通民眾的權利的結果。這種侵犯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其中受害最深的是社會上資源和議政能力最少的弱勢群體。
以上判斷在本頁的讀者範圍內,相信屬於人所共知的「房間裡的大」”,但是,或許我們大多數人對於以下問題,思考仍然不足:作為普通人,有什麼具體策略可以行動起來、勇敢抗爭,改變這種局面。香港抗爭,本質上抵抗的是同一種執政邏輯。雖然中國內地的抗爭條件惡劣甚多,但“反送中”仍可以為我們提供策略上的一些借鑒,啟發我們思考這個問題。
個人觀察,「抗爭」一詞,對大部分內地人來說尚不熟悉,有必要先簡單澄清我對其的認識。認為自己是「抗爭者」的人,絕大多數在公眾範圍內默默無聞,或被視為是想要顛覆政府、實現民主化的激進分子和空想家。可能一些抗爭者的確有這種形象,但這不是抗爭者唯一的形象。不以顛覆党國為目標的行動者,哪怕極端「和理非」,在如今的局勢下,也應當把自己視為抗爭者。對他們來說,結束中共的統治或許是難以想像的,也未必是可欲的目標。但其實有許多合理的「激進」改變,在原則上與現行憲制是相容的,現在看來也必須通過抗爭方能爭取,例如結束新聞和互聯網審查制度、禁止使用人臉識別、落實結社集會自由等等,不勝枚舉。指望已經擁有如此巨大權力的組織不受任何外在壓力而主動放棄這些權力,恐怕是天方夜譚。「反送中」參與者之中,也存在多元的政治想像:獨立、自決、民主、落實《基本法》,乃至驅趕內地人。儘管有路線、目標分歧,但承認某種不公不義乃是所有抗爭者共同的敵人,在此基礎上各自努力,正是運動的關鍵之一。
在這方面,一些先行者的心路歷程,可以提供借鑒:過去十年間,親身參與過維權行動的青年並非沒有,但即便是其中的行動派力量,直到發生系統性鎮壓前,也並不把此類工作理解為一種「抗爭」,未曾料到國家權力會鎮壓自己。當權力無孔不入,任何不服從都可以被它看作是抗爭,因此任何不認同其胡作非為的人,也必須要有成為抗爭者的自覺。
更重要的問題,是有什麼具體可行的策略。嚴刑峻法之下,一句話都可能導致被拘留,而且所說的話基本不可能傳播出去。直接挑戰党國,目前代價奇高、收益極小,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不切實際。存有不滿之心的人在這種環境中的普遍無力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從建設性的角度,我們必須考慮如何為可能在未來發生的、一個人人都能夠以相對較能接受的風險投身參與的運動創造條件,哪怕這種可能性現在顯得至為渺茫。我在此說的,恐怕只能抛磚引玉,充其量提供一些參考。更好策略,必定要通過長期的實踐和經驗交流去獲取。
任何抗爭實現其目的的必要條件是有足夠多的普通人組織、動員起來自發參與其中。甚至可以說,任何良善社會得以實現的必要條件是有足夠多的普通人在政治上組織起來。「政治」是又一個含義和用法被現實所扭曲的中文詞。過問政治意味著危險,是中國社會中普遍流傳的智慧。其實任何社會都存在人的組織,有組織就有政治。組織是否要「政治化」、個人是否要「過問政治」的策略性問題,只有在具有「政治性」的組織被識別和打擊的情況下才顯得特別突出。
在這種情況下,抗爭者能夠建立的組織恐怕必須是「無大台」的,即不存在以一個或幾個公開的機構為中心的層級性網路,而是以許多在一定程度上共用身份和價值觀,且相互之間互通有無的小組的形式存在。小組的形式、性質、希望實現的目標,都基於具體情境、議題和興趣自發生成。「反送中」當中,諸多行動小組發展出了人人都可以參與的多樣抗爭行動,提供了許多「抗爭崗位」,包括翻譯資料、提供情報、技術支援、捐錢捐物、車載運送、製作文宣、社區鼓動、教育宣導、遊行示威、勇武抗爭、遊說外國等等。人人都可以參與其中。
本頁的讀者,相信不少都身處海外,甚至長期定居。在這種情況下受制于党國強力的可能性,雖然不可忽視,但仍然相對較小。如果我們拿出更多的「勇氣與智慧」,仍有發展策略、建立上述性質的小組和網路、關心各種議題、擴大群眾基礎的空間。已有不少已經存在的組織,用類似的方式建立了許多工作。對於普通人來說,根據自己的風險偏好和政治立場,加入、組織類似於以下的活動,至少是可能並值得嘗試的:
- 開啟認真的政治討論。當前持有不滿的人,其政見形成的過程,多是出於個人偶然經歷,如家庭背景、學習了某種學說、切身遭到打擊;或某種臨時性風潮,例如短期的無審查互聯網,從而引發了對於社會問題的批判性思考。組織的其中一個方向可以是將這種偶然經歷在具體的社群當中固定化,建立公開或秘密的課程、研討、活動,鼓勵周圍的人參與,爭取長期持續。這種去中心化的本地過程,不似已有的成組織抗爭,並不需要局限於某一套特定議程、宗教或意識形態。開始一個對於政治問題的認真討論,本身已構成一種行動。
- 提高政治和抗爭議題能見度,通過閱讀和組織與相關方面專家的交流,瞭解更多有關的學術知識和實際經驗。這有助於以下幾方面的進步:一是破除「同溫層」,讓人們對議題的看法更加全面、正確並具有說服力;二是將關注點從曝光度較高的時事和樸素感慨,深入到對於具體問題、現狀、實踐的深入全面瞭解,發展出開展更具體行動的潛能;三是結合抽象理論與實際的經驗。
- 結合具體議題、身份和興趣組織關注、行動小組。例如,Metoo運動當中,身處北美的中國女權主義者成功組織了建立在關注共同議題基礎上的海外交流小組和各種連署、聲援、集會行動。又如,「反送中」初期,大中小學校友連署發揮了能見度相當高的動員作用。學校身份是令人與人之間產生聯繫和凝聚的有效方法。近來各地已多見強化校園監控的報導,也有在校學生團體遭校方和當局約談、威脅、解散的記錄。可以預期,各地、各校在未來可能會出現更多異常現象。在校友圈子當中號召關注這些現象,可以讓更多不問政治的校友認識到其存在和危害。
- 發展研究抗爭策略的組織,並設法發放相關知識。如果海外行動繼續發展,必將受到党國的監控和打壓,然而大部分潛在參與者的安保意識和策略意識都非常有限。這方面亟待更多的投入,尤其是掌握技術的專業力量。
- 串聯世界各地的行動者和抗爭者。很多時候這些團體之間囿於成見和矛盾,未能相互建立深入溝通。這種狀態可以設法改變。 「反送中」參與者中,不乏有人對普通內地民眾持敵視態度、對美國右翼勢力持友好態度。然而,曾有香港朋友對我說:幾個月間自己看到的最大希望在於:人們為自己抗爭的同時,不曾忘記他人。
- 捐款予或親身參與到與中國境內活動有聯繫的事業,包括為營救政治犯捐款、翻譯被拘維吾爾人資料,等等。
感到越來越多的切膚之痛,卻看不到解決的出路,令人沮喪。這時意識到身邊仍有能做的事並加入其中,顯得尤為重要。當然任何行動都有其能力的界限,這些努力或許見效需要數十年時間,或許永遠不會見效。但人是政治動物,我們只是在彌補生命經驗中缺失的部分。如此種種,在党國面前,可能顯得如同弓箭射飛機。但這無妨我們不懈發展更好的弓箭。弓箭可能不能射下飛機,但齊心協力之下,總可以在水炮車面前抵擋一陣。星星之火,縱使不能燎原,亦能令為眾人拾柴者的身影不再孤單。希望在不遠的將來,有更多的人能夠以自己的方式,行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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