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约定<3>
礼拜六这天中午下起了小雨。我们大约两点半就到了徐家汇公园。公园里大约有一半左右的人没戴口罩,完全看不出这会北方疫情闹得正凶。我俩打着一把雨伞,站在湖边的长廊里看了一会黑天鹅,期间倒是有个穿绿马甲的志愿者走上来问我们有没有打过疫苗。
时针不知不觉就滑过了三点半。范东这个王八蛋到底还是没来。我们又给了他半个钟头的反悔时间,最终,我给范东拨了电话,没想到这傻逼把我的号码也屏蔽了。
我没想好怎么说,就被姜遥看出来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我又骂了范东几句,并且发誓这事情没完。姜遥对我的誓言,倒也没什么表示。之后,我就带她去了一家曾经吃过的日料店,那里环境不错,我想吃好吃的东西一定有助于改善她的心情。
果不其然,我们吃了两盘刺身,四个寿司,两串烧鸟,又喝掉了一小壶清酒和一份暖呼呼的寿喜锅之后,姜遥的面色便愈发红润了起来。我们几乎忘记了先前的不快,甚至一想到原本这个下午是要和范东见面,而且要谈这么严肃的话题,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出寿司店里出来的时候,雨恰好停了。天空虽未放晴,但我们的心情变得格外惬意。姜遥说她还想喝酒,于是我决定带她走走。
我们俩沿着衡山路,向常熟路进发。不久之后,夜幕开始降临,干净的街道像蒙上了一层宝蓝色的滤镜,而且随着我们的步伐,滤镜效果的百分比依然在增加。我在想,人有时候只是容易沉浸在悲伤的惯性里,因为这样一来我们才能不停地回到丢失珍贵之物的地方。可是,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美丽的世界吧。谁要是生活在这,还留恋过往,谁就是十足的傻瓜。因为这里的每一片景致,每一道不经意间投去的目光,都有可能创造出新的美好的记忆。
我们走进了一家开在砖红色的小洋楼,看起来氛围不错,有很多老外坐在花园里聊天的酒吧。我们来到室内,找到了一处原本是窗台,现在被改造成了吧台,刚好能望得见花园的位置坐下。我们要了两杯鸡尾酒和一盘炸薯条,老外们轻松愉悦的聊天气氛,立刻感染了我。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开朗地说道,俨然一个从小生活在勃兰登堡的德国人那样。
姜遥拿起一根薯条,沾了点蒜味洋葱酱,放进嘴巴里,眼睛瞧着外面。
“你怎么想的?”她问我。
“我怎么想的?”我重复完,又认真寻思了一会说,“我认为,你最好还是不要再继续和他纠缠下去了。”
姜遥继续吃着薯条,好像没听见我说话。
“我这么说,你可千万别生气。我的想法是……既然他都不肯见你了,这就说明,他已经对你没有感情了。这样的人,你还把他找回来干嘛呢?你说呢?”
“嗯。”
“所以,我认为,你不如找他多要点钱,然后把孩子打掉。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我找他多要点钱。”姜遥似笑非笑,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
“没错。”
“是‘我’找他要,还是‘我们’找他要?”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马上道,当然是我们找他要。
“那你找他要。”
“我找他要。我肯定能要来。”
“还有……”姜遥又嗦了根薯条,“你凭什么让我打胎?孩子是你的吗?”
“当然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凭什么让我打胎?”
“对不起……”我态度诚恳,但的确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
“没良心的东西。”姜遥道。
过了一会,她又继续吃了几根薯条,对我说,“其实,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我打算报复他。”
“怎么报复他?”我说。
“我打算狠狠地报复他。”
“你打算怎么狠狠地报复他?”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我转过脸去,望了她好一会,以确保她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过了一会,姜遥说道。
“为什么啊?”
“因为你没钱,我也没钱。”姜遥转过头来,拿下巴瞧着我。
“我们不是说过找他要一笔钱的吗?”
“你觉得是现在打胎能要的钱多,还是等孩子生下来要的钱多呢?”
这时,我好像明白了一些。
“你的意思是,想把孩子生下来,让范东一直出抚养费?”
“这只是一种解决方案,还有另一种解决方案……你不是说,他名下有好几套房子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要是一个女人下定决心做蠢事,那么谁也拦不住她。不过现如今,我只能助她一臂之力了。现在马上快要10月份了,算起来,姜遥的临产期大概要到明年的三四月份。这也就是意味着在这段时间内,我必须和范东保持一种微妙的关系。我既不能和他太亲近,又不能太疏远。我既不能逼他逼得太紧,以至于让他狗急跳墙,来个玉石俱焚,同时还得给他一定的压力。
从那以后,我每个星期只给范东打一个电话,继续传达姜遥希望见面的意愿。前几个礼拜,他一直不肯接我电话,后来,他说答应给姜遥一万五千块钱。我在电话里告诉他,这个钱数实在太少了,而且他讲出这个钱数来,本身就表示了对人的不尊重。范东怒气当时冲冲就把电话挂了,没办法,我只好等到下个星期再继续打给他。
与此同时,我又在继续整理我的稿子,虽然进度十分缓慢。我打算为文章增加一个批判的视角,并以此视角贯通全篇。除此之外,我还添加了一个“阿尼玛妮”的概念进去。什么是“阿尼玛妮”呢?这个术语当然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它显然来自于荣格的分析心理学。荣格称,男人们的无意识中都有一个理想中的女性原型,名叫“阿尼玛”,当他和现实中的某个女性对号入座的时候,就会发生一见钟情。举个例子,姜遥可以说就是我的阿尼玛。可“阿尼玛妮”是什么呢?“阿尼玛妮”是指女性心目中所厌恶的女性形象,也许它就是梅兰妮·克莱茵所说的“坏乳房”。它当然来自于母亲的负面原型,可是对于一般的女性来说,她们终将嫁给父亲,因此她们身上的“阿尼姆斯(与‘阿尼玛’相对的女性心目中的理想男性原型)”终将压倒我的“阿尼玛妮”,不存在被“阿尼玛妮”附体的现象,而个别的女性,则会成为邪恶的“阿尼玛妮”的化身。
我把我这个天才的想法写成了邮件,发给赵教授。不过赵教授却一直没有回复我。我等不及了,何况时间也来不及了,这书假如年底之前不能送审,那么赵教授就没办法申请明年的“国家社科图书项目基金”,这件事他着重强调过。所以没等他发来消息,我便自作主张展开了工作。
大约十月底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奋笔疾书,这时我的手机电话响了。
“你好,请问是周老师吗?”
“你是?”
“我是您的租房管家小贾……是这样的,昨天您的室友向我反映,您的卧室现在住了两个人是吗?”
“是哪个室友向你反应的?”
“这个我们不便向您透露……请问您那边现在是不是住了两个人?”
“是的。”
“对方是谁?”
“啥?”
“我们需要进行实名登记,这主要是为了保障您的权益。”
“她是我女朋友。”
“叫什么名字?”
“刘莉。”
“身份证号您知道吗?”
“我背不下来。”
“那您回头加我个微信,记得把她的身份证号码发给我,谢谢您的配合。”
我刚要挂断电话,那家伙又继续说道,“您的室友还向我反映,您那边晚上动静比较大,影响到了他们的休息,希望您夜间活动的时候注意时间。感谢您的配合。”
说完,这孙子就把电话挂了。我一听到“他们”二字,就知道对方是谁了。最近姜遥跟我说,那对小两口其中那个女的好像失业了,她每天白天都在房间里看综艺,姜遥在隔壁都能听见何炅何老师的声音,有一回,她走过去告诉对方小点声,我猜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事情。
不过我最近倒是的确也觉得住在那里有些憋屈,现如今,不到八十平米的房子里一共住了五个人,而厕所、厨房和洗衣机都只有一个。我想来想去,觉得倒不如搬到远一点的地方,单独租一间房。这样比起现在倒也多花不了多少钱,只是通勤时间会变得长一些。
周末的时候,我决定带上姜遥到嘉定转转。因为我听说那里有一片新楼盘,据说是一个名叫施佩尔的德国人设计的。乍一看到这个名字,我就有点眼熟,因为我想起了纳粹德国时期,希特勒身边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官员,也叫施佩尔,他先后担任过希特勒的私人建筑师,德国建筑总监,军备与战时生产部部长等要职,非常受元首的赏识,据说有段时间,希特勒还曾经考虑过让他做自己的接班人。因此,从某种程度讲,他甚至比戈林、希姆莱、戈培尔等鼎鼎大名的人物对于纳粹德国来说更加重要。不过,当纳粹覆灭前夕,这位施佩尔良心发现,拒绝执行希特勒的所谓“焦土计划”,也就是说为了保护面子,打算毁掉所有工业设施,让德国倒退回中世纪的一项计划。为此,这位施佩尔被形容为“为20世纪后半叶德国的复苏奠定了基础”。据说他当时甚至打算利用狼堡的管道,用希特勒残杀犹太人的方式毒死希特勒,但计划最终没能实施。等到苏联解放德国,施佩尔在纽伦堡法庭上被判处20年有期徒刑,出狱后写下了一本著名的回忆录《第三帝国内幕》。该书在1982年那个风雨飘摇的时期,由三联书店出版过一次。
我看到“施佩尔”三个字,就在想他会不会和阿尔伯特·施佩尔有什么关系,随后便上网一查,果然“德国小镇”的设计师,竟然就是阿尔伯特·施佩尔的儿子。
小阿尔伯特·施佩尔生于1934年,阿道夫·希特勒上台也是在1934年。一想到这里,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睹“德国小镇”的风采,因为根据建构主义的理论,世界虽然是客观存在的,但我们对于世界的理解以及赋予的意义却是自己决定的。也就是说,我们都是按照自己的经验来构建现实的。我在脑海中想象着小阿尔伯特·施佩尔的童年。他从生下来的第一天起,就生活在纳粹德国,纳粹经验在他的心目中一定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以至于它将以何种方式从他的作品中流露出来呢?
然而那天后来并不顺利。我们走出地铁时,外面雨下得正大,我们在出口处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中介不停地打电话催我。四点钟刚过,雨势终于小了些,我们来到了小镇的房屋中介。给我打电话的是个大屁股的女人,她的身材像只橄榄球,讲话声音很冲。我怀疑这在无意间唤醒了我对女性的原始恐惧,于是我们只看了一套房,就决定把它租下来了。
“一个月是四千七百八……押一付三,一共是两万一千五百一十……”
胖女人按着计算器说道。姜遥对这套房子也很满意。
“不对吧……”我这时恢复了理智,“四千七百八乘四,是一万九千一百二十。”
我一边说,一边给对方展示我的计算器。
“这里面含中介费。”胖女人用鄙夷的目光瞟了我一眼,“你打算怎么付?”
“刷卡……”
胖女人掏出POS机,一口咬住了我工资卡的脑袋。输完密码后,我立刻收到了银行发来的短信。我三年间的积蓄瞬间少了一半。
就这样,我们终于租到了房子。不得不说,这地方的确给人一种置身异国的错觉。这里的房屋都是尖顶,楼体的配色清新明亮,楼身的设计简洁明快,没有多余的装饰。几幢包豪斯风格的建筑要么彼此平行,要么相互垂直,使中间形成了一片空地。无数个像这的街区,如同星罗密布的棋盘上按秩序整齐排列的棋子,共同拥簇着小镇中央的“中世纪广场”。这里的每条街道都能汇入通往广场的主路,而主路则是一条双向车道,道旁栽种着笔直而高大的椴树。树荫下是不规则的青石铺就的人行道,街边有些商铺,广场中央有一座哥特风格的天主教堂和一座“康德喷泉”。当然,还有歌德和席勒的铜雕。
傍晚时分,初霁的天呈现出香芋的颜色,太阳躲在云后,像一只烧红的烙铁。我们在广场上闲庭信步了半个钟头,终于坐上了回家的地铁,一个多小时后才返回徐家汇。第二天,我们跑到宜家去采购了一只汤锅、一口平底锅、一组十六件套餐具、四只锃光发亮的汤勺、十根鸡翅木筷子、四个调料瓶外加两个陶瓷杯子。转个星期六一早,我们就和那对烦人的情侣说再见了。当晚,我俩一边望着窗外的德国街道,一边吃着外卖送来的螺蛳粉。第二天天一亮,姜遥就一个人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上提了早餐和新鲜的蔬菜和肉类。她告诉我在小镇外面,发现了一家农贸市场,东西既新鲜又齐全。她要我赶快穿衣服跟她出门,再去买些水果和粮油米面。
当晚,我就品尝到了姜遥的手艺。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每天一进家门,就能吃到刚出锅的热菜。与此同时,姜遥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出于钱上的压力,我开始更加努力的工作,截至今年年底,我手头还有七本稿子必须审完,不然等到年终的时候我就没法拿到那笔一万五千块左右的绩效奖金。然而令人郁闷的是,我当初心血来潮,答应帮赵教授重写的《觉醒的陷阱》一书,进度远不如我想得那么快。现如今马上就要十一月份了,这本书我仅仅整理完了一半左右。这段时间以来,我每天白天审稿,晚上写稿,每天靠不停地喝咖啡提神,却依然哈欠连天,坐在地铁里都能睡着。然而尽管如此,我依然确信我不可能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既保证完成《觉醒的陷阱》同时审完七本稿子。
一天中午,孙老师见我近来非常辛苦,又跑过来给我出主意。
“那个赵老师怎么说啦?”
“他一直不肯理我……”
“你再去找他谈谈,好不啦?这样下去人要死掉的啦。”
这个月,我其实已经跟赵老师发过三次消息了,当然都是想要探讨的具体的问题。可是他一直没有回我。听完孙老师的话,我更加绝望了。当天晚上,我坐在写字桌前,痛定思痛了一番之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我打算在虚荣心与面包之间做出一个选择,也就是说,我打算暂时把赵教授的《觉醒的陷阱》放到一边去,先审完我今年剩下的七本稿子,把一万五千块绩效奖金拿到手。毕竟,现如今我肩上的担子比以前重得多,我必须要为自己打算才行。
然而,事情实在巧得很。第二天中午,迟来的赵铁顺的邮件竟然到了邮箱里。
“小周,我这些天在国外,刚刚看到你发给我的消息。你的“阿尼玛妮”提得相当不错,就这么办!咱们争取这个月底把稿子整理好,请你在末尾致谢页上,把你的名字也加上去,非常感谢你。祝顺利。”
我毫不客气,当场回复道:
“不好意思,赵老师。您的稿子今年恐怕不能出了。目前我手上还有七本稿子,年底之前必须审完,而由于您的工作繁忙,今年我已经在您的稿纸上花费了将近六个月时间,这严重影响了我其他工作的进度。当然,如果另七本稿子进展顺利,我愿意到时候继续帮您继续完成《觉醒的陷阱》一书。学生有负的重托,望您理解。”
我刚点完邮件发送按钮,没过三分钟,赵铁顺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我不得不跑进茶水间去接听电话。
“小周,你的邮件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赵老师,我就是想和您报告一下实际情况。本来这些困难我早就应该告诉您了,只不过我一直也联系不上您。”
“这的确是我的问题,非常抱歉。可是我们之前讲过,这本书今年年底必须出来,因为我打算用它申报明年的‘国家社科图书项目基金’……”
“我知道您说过这事,而且一直放在心上。不过我目前,我的确无能为力。不瞒您说,您的《觉醒的陷阱》我已经写了差不多一半了,假如我从现在开始,只做您的稿子,顺利的话年底之前倒是能如约送审。可是我刚才也说了,我手上已经压了七本稿子了,这些稿子今年如果不审完……不怕您笑话,我今年年底的绩效任务就完不成,绩效任务完不成,绩效奖金就拿不到,绩效奖金如果拿不到,可能我就付不出下个季度的房租了……可能这点钱对您来说这不算什么,但我的确有我的难处,所以请您也体谅我一下,实在很抱歉,赵教授。”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说得心砰砰直跳。不过赵教授依然没有打算放弃。
“你看,之前是我对自己的事情不够上心,把过重的担子压在了你的肩上,十分抱歉。不过在这过程中,我想你也从中学到了不少,这对年轻人来说,都是非常宝贵的财富。当然,我还想说,通过这件事,你也证明了自己学术上的造诣,所以,我刚才想了想,我有一个建议,想听听你的看法。”
“什么建议?”
“我打算把你的名字也加在这本书里……也就是说,这本书算是咱们两人合著,就像德勒兹与加塔利一样……你觉得如何?我想这样一来,你继续做下去也就有动力了,因为这不仅仅是我的书,同样也是你的作品。你觉得如何?”
我想了想,这件事对我的诱惑还是蛮大的,使我有些动心。
“那版税怎么算?”我说。
“版税我们一人一半。”
“那……国家社科图书项目基金……您的意思是?”
赵铁顺咬了咬牙,说道:“也算你一半好了。”
“这笔钱有多少?”
“五万块。而且说是评奖,但其实名额早就内定好了,怎么样,不赖吧?”
“还可以。”我说。
“那就这么定了?”
“没有书面协议吗?”
“这是君子协定。”赵教授说,“咱们都是读书人。”
这是一道相当简单的算术题。这样一来,即使拿不到年终绩效奖金,我还能多收入一万块,另加一本书的著作权,还有百分之五十的版税。
从那天起,我开始日夜埋头写稿。我几乎拿出了当年写作毕业论文时的刻苦精神,每天挑灯鏖战到凌晨十二点。终于,在十二月十五号之前,我完成了第一稿。我又花了一个星期将稿子润色了一遍,发给赵教授。赵教授第二天早上便回复我说,稿件没有任何问题,于是我终于把终稿交给了孙老师。
我靠在椅背上,有一种结束高考的轻松喜悦的心情。整整半个月,我几乎什么正事都没有做,每天都过得相当悠闲。
我每天沉浸在当下的幸福里。我一进家门,就能吃到香喷喷的饭菜,饭后一边喝啤酒,一边起综艺节目或者看个电影。
我们经常只是把电影作为一种氛围的烘托,等情绪一到时,姜遥通常会突然朝我伸过胳臂,搂住我的脖子。接着,她会用温热的手掌贴住我的脸颊,把我的脸转过来,贴住她薄薄的嘴唇。她的唾液甜甜的,有一股麦芽的香味,小巧而坚硬的舌头探进我的牙关,触碰到了我的舌尖,表面绒毛粗糙、密集而坚硬。我抱着她吻上一会,就会把她弄到床上去。
当然,事情并不总是这样进行。有个晚上,我照例咬住了她的嘴唇,这时姜遥却突然张开嘴,狠狠咬了我一口。
“咋了?”我放开她说。
“今天不想做。”
“哦。”
“感觉你最近好像很闲啊……你最近没工作要做了吗?”
“不是快过年了吗。”我说,“而且,今年最重要的一本书,已经做完了。”
“啥书?”
姜遥此前从未过问过我的工作。于是我便把从三月份开始,一直纠缠《觉醒的陷阱》一书的经过,全部告诉了她。姜遥听到后来都快睡着了。
“搞不懂你们这些东西。所以说你现在就没工作做了?”
“差不多吧……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本书将来会署我的名字。”
“不是所有书上都有你的名字吗?”
“那不一样,这一次我是作者。”
“哦。”
“这本书将来每卖一本,我都能收到一笔版税。”
“那有多少钱?”
“大概有两块钱。”
“两块钱?这本书会有很多人买吗?”
“不会……”我有些气馁,“不过学校里应该会采购,国有企业、事业单位、机关、希望工程小学没准会采购……再有零售也总归能卖出一些……”
“不过听起来好像也没多少钱。”
“这种事情,总归意义大于收益……噢对了,这位作者还打算用这本书去申请‘国家社科图书项目基金’,关系都已经疏通好了。”
“那是什么玩意?”
“总之这本书会获奖。”
“奖金多少?”
“五万……我和作者对半分。”
“那只有两万五千块是吗?”
随着姜遥一声叹息,我已经没有包袱可以抖了。
“你最近和范东联系了吗?”姜遥问我。
“联系了。”我说。
“他怎么说?”
“他一开始说只给一万五,现在我已经和他谈到五万了。”
“一万五?他觉得他的孩子只值一万五?”
“你别生气,我还会继续和他谈的。再说了,我不是已经谈到五万了吗?”
“五万也不够!”
“那你的期望薪资是多少?”
“让他从孩子出生开始,每个月给我一万二,一直到孩子十八岁为止……要是他觉得麻烦,也可以一次性买断,我可以给他打个八折!”
很快就到了春节。我们俩一致决定响应国家号召的“非必要不返乡”政策,坚持留在上海,虽然此前,我已经连续三年没回去过了。大年初六的一早,我们的大学同学群里就很热闹,有个同学刚好到上海来探亲,想和留在上海的同学们聚一聚。最后,他凑齐了六个人,我、范东、他自己,以及三个几乎不联系的同学。
第二天晚上,我准时出现在了约定的KTV包厢。推门进去时,我第一眼就看到了范东,有两个同学正一左一右坐在他旁边跟他聊天,另一个不常联系的同学正在放声高歌,用眼神和我打了个招呼,组织聚会的外地同学则走上来拥抱了我。之后我就坐在了最边上的位置,考虑着待会该怎么开口和范东说第一句话。我到底是应该装出一副没发生过任何事情的样子呢,还是应该假装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也依然能够对事不对人,依然和范东保持老同学的关系。
我一边想,一边时不时地望一眼范东,我猜他大概能感觉到我的目光,可这家伙竟然头都没朝我这边歪过,甚至于碰杯喝酒的时候,范东只是用杯沿和我的杯子轻轻蹭了一下。
唱歌活动结束后,有人提议要再去吃夜宵,范东说自己明天还有事,打算提前退场,于是我趁此机会,说自己明天也有重要的事。尽管我的语气不太坚定,但大家还是让我和范东一起走了。一离开众人的视线,我立马快步追了上去。
“你等一等。”我说。
范东停下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又要跟我讨价还价?”
“那倒没有。”
“你想干啥?”
“你今天怎么回事?”
“我怎么了?”
“你截至刚才,一句话还没跟我讲过。”
范东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脸苦笑不得的样子。
“周炜,你知道你现在像个什么吗?”
“像什么?”
“像个傻逼。”
“你就是为了嘴上占点便宜吗?”
“占便宜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只是想提醒你照照镜子。”
“我希望你能就事论事,不要搞人身攻击。”
“我搞人身攻击?”
“咱们毕竟是多少年的同学了,还是好朋友……你和姜遥的事情,我只是从中间帮你俩协调。”
“所以,你协调到床上去了?”
“你不是不想和她在一起吗……要是你想的话,我可以退出……”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周炜我告诉你……截至目前,咱俩已经彻底翻脸了。”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
“你不要这么情绪化,我对待这件事,一直是秉持着对事不对人的原则……”
“我呸!你还好意思说跟我十年的交情,十年的交情,你就为了个婊子和我翻脸?”
“你不要这样说她。”
“婊子婊子臭婊子……你要是乐意听,我还能说一百遍。周炜,你不要以为多读了几本书,就比别人高级似的。你以为你是谁?伟大的人类灵魂工程师?引领广大女性觉醒,走向自由独立之路的周老师?你他妈的工作还是我爸给你安排的。”
“我一直都很感谢你爸。”
“我问你,你裤子里那是什么玩意?”
“什么裤子里?哪?”
范东伸出手来,指了指我的裤裆。
“它还在吗?”
我攥紧拳头,举起了胳膊。我感到我的拳头马上就要挥出去了。然而在最后一刻,我又忍住了。
“你看,你还是拿不准到底该不该揍我。”
“我应该揍你。”
“得了吧,我看你读书读傻掉了,现在我来帮你理一理……到目前为止,你俩是一伙的,你俩合伙想从我这讹一笔钱……事情其实就是这么简单,对不对?不要自欺欺人吧,把简单的事情搞得那么复杂,我看你有时撒起谎来,连自己都骗,你得相信你裤裆里的那玩意,明白吗?”
“不明白。”
范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咱俩已经彻底翻脸了,Do you understand?”
我继续摇头,范东哭笑不得。
“来啊,你现在可以揍我了。来啊?”
他这么一说,我就又把拳头放下了。
“算了,我来给你做个示范吧。”
说完,范东一拳直接挥过来,打在了我的太阳穴上。我的眼镜立马飞了出去,眼前一片模糊。跟着我就望见了满天的繁星。我的身体往后摔去,可我的手却揪住了范东的衣服,于是一下接一下,他的拳头落在了我的头顶。我试图还击,然而我的胳膊似乎稍微短了些,每一下都挥空了。终于,在我挨了七八下之后,范东终于停下来,把我撇在了路边,扬长而去。我坐在地上,几乎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望着范东模模糊糊的背影,有如一团萤火,走进了莫奈的画里。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