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15歲弟弟和他們的車

兩年前我從大學畢業，在離開學校、準備進入職場前的最後一個暑假，和好朋友去山上幫忙採水蜜桃和高麗菜，完成長久以來打工換宿的夢想。我希望可以看見台灣不同地區的人們，有著怎樣不同的生活方式，拓展對生活的想像。我敢說，這裡的工作內容，絕對是全台灣，甚至全世界，最硬、最辛苦的打工換宿，在這裡所遇到的一切，也都像是在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光是要上山，就是一趟漫長的旅程：我一共換了5次車、花了10個小時，才從台北抵達目的地。

才剛到山上，接待我們的阿吉大哥就說：今天高麗菜要出貨，必須連夜送到中南部批發市場，所以要採收到晚上。我覺得我剛當完兵，身體還算健壯，應該沒什麼問題。但接下來遇到的一切，都超乎我的意料之外。

「15歲」、「1500公尺」、「車子」，這三個關鍵字擺在一起，你會想到什麼？在我15歲的時候，也許有搭過家人的車，到1500公尺的山上遊玩過。今天，我會和大家分享在1500公尺的高山上，三位15歲弟弟，和他們的車子的故事。

我遇見的第一位15歲弟弟阿明，開著小轎車載我們到田裡，他當然沒有駕照，但是他的開車技術卻遠遠超越已經有駕照的我們。他在山間的彎路中高速奔馳，路旁就是1500公尺的懸崖，他還故意飆車、急轉彎，炫技給我們看。他一邊告訴我們哪個轉角出過車禍，一邊抱怨開轎車很無聊，開卡車比較好玩。

到了田間，我們幫忙搬高麗菜上堆高機，每一個裝滿菜的竹簍都是50斤，也就是30公斤，而輕鬆扛上肩頭、健步如飛的，全都是國中、國小年紀的弟弟們。駕駛堆高機的司機，就是我遇見的第二位15歲弟弟小金。堆高機裝滿竹簍之後，我們全部人都要坐在竹簍上，任憑堆高機跌跌撞撞，開過剛採收完、凹凸不平的田地，往準備上貨的大卡車前進。竹簍上的其他弟弟淡定地叫我們抓緊柵欄，而儘管我已牢牢抓緊，卻還是幾乎要被堆高機的顛簸給甩出車外。我從來沒想過：竟然有這麼一天，我的生命要交在一個15歲的小孩手中。

白天工作了7小時，終於到了晚餐時間，大家就著小貨車的頭燈，捧著紙盒便當，坐在田埂上吃飯。沒多久，黑暗中冒起星星之火，我嚇了一大跳，以為是有人抽菸走火，原來是大家熟練地生起火堆，把便當盒跟廚餘給燒了。我驚訝地問他們：為什麼要把便當盒燒掉，不拿去回收嗎？有一位阿公回答我：「我們山上都是這樣處理垃圾的，給人家收走，海～是拿去燒掉啊。山上人太少了，很缺二氧化碳，你看這裡這麼多樹，都沒東西可以吃。」仔細想想，他說的也有道理。

飯後休息到晚上7點，又開始繼續工作，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三次輪班了。原本以為自己剛當完兵，體能處於最佳的狀態，應該不會遇到什麼困難，但是面對廣闊無邊的高麗菜園，數以百計裝滿菜的竹簍，加上天色已黑，我們必須戴上頭燈工作，身心都疲憊到極點。砍菜團隊依然持續地收割，越來越多竹簍被裝滿，而搬運團隊僅有寥寥十人不到，我和朋友搬到後來，已經有點神智不清，儘管戴著工作手套，但雙手早已被竹簍刺得傷痕累累，十根手指長時間出力，也已變得僵硬，不知道要工作到幾點，今天才能結束。而和我們一起工作的弟弟們，似乎覺得這種景況稀鬆平常，一句抱怨也沒有，雖然年紀、力氣都比我們小，但是每個人都能獨立搬運，而且他們搬運的經驗與技巧，大大提升他們搬運的速度。收割一直持續到凌晨一點半，我們把最後一簍高麗菜搬上卡車，才結束這夢魘般的夜晚。

這時，第三位15歲弟弟阿比出現了，他騎一台野狼，三貼載著我和朋友回家。回家的山路狹窄、曲折，是非常陡峭的下坡路（下山的路比上山還難），稱呼它為羊腸小徑真的毫不為過，路旁一樣是1500公尺的懸崖，但是這位弟弟在沒有路燈、幾乎摸黑的情況下，行雲流水、一派輕鬆地騎著，這個漫長的夜晚就在野狼上的不住祈禱中結束。因為沒有路燈，所以我們其實是就著星光下山的：在搬菜搬到凌晨一點鐘、接近彌留狀態時，我不經意地抬頭一看，竟看見了漫天的星星，我這輩子從沒看過那麼多的星星，原來星星一直都在，而且在沒有光害的遮掩下，是那樣的美麗。

打工換宿一直是我對於暑假的想像，而直到快要失去暑假的年紀，這個想像才逐漸逐漸地成為事實。有時候很難想像，距離三百公里外的城市或山上，住著和你相似卻又不相似的一群人：同樣吃著全球化、麥當勞化的周師傅和鬍鬚張（我自己是不會吃啦）；他們吃高麗菜、水蜜桃不用錢，但雞排和珍奶卻是需要別人幫忙帶上山、可遇不可求的特別福利（而且吃到的時候已經冷掉了）；我們講著不同語言，但共同選出一位總統；我們在KTV的歌路不盡相同，但茄子蛋或周杰倫的歌，還是能一起唱個幾句。

同樣是15歲，15歲的我正忙著讀書，苦惱著如何考上好高中；而我遇見的這些15歲弟弟們，他們必須提早長大，學會許多技能，還要學會團隊合作求生存。也許，看見求生存的各種面貌，就是進入成人世界的第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