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耍(四)
十冬腊月天,我少有恁早起床出门的时候。在街上打了几转,买了菜还不到十一点,可以等一阵再煮中午饭,因此我也不想马上落屋。街口子上有个拉二胡的盲人,弓和弦相争而生的乐声,像锯子切开空气,灌进我耳朵里。天色阴郁郁的,正该这样有斩有断的声音相克。我已经错开了一百块整钱,正准备去把把细细听下子,打赏演奏者一些零钱,还没走拢,就看到盲者被一个男人领走了。在城镇的街面上,我几乎见不到盲人,抱着看稀奇的低下心肠,想紧跟他们后头走,打发时间。
镇上的几条街,都是我转熟了的,没啥看头。不过而今我的眼睛都落在盲者身上,平常见惯的物事退后几步,变得模糊溜滑,镇子好像也变得新奇。领路那个人走得很快,经过了卖小菜的三轮车,经过一排杂货店,经过简陋的牌坊过了石桥。对面河不如这边热闹,行人也稀得多了。我始终相信爱意诞生于目光中,等于是说,如果你专心专意观察、注视,哪怕对象是一滩牛屎,看久了,心上也能生起爱或怜惜。自然,只停留在目光中的爱不经事,可能眼睛转开它就消失了。长长久久的关注和爱怜难逢难遇,世途上遍布这种细碎的着迷。如其没了它们,生活如何过下去呢?我跟走久了,看得久了,自然而然,想要离那位盲者更近。但我跟他非亲非故,也不是那个他全心信任的领路人。如何挨近呢?一路活过来,我身体很健康,没害过啥子病。几年前不慎骨折了,第一次住进医院,那是我感觉自己离他人最近的时候。离同病房的人近;同样陷在骨科的人近,同病相怜嘛;离亲友也近了。健康鲜活的时候,以“我”这个字眼为中心的念想漫出肉身,挣脱了约束。说不清楚“我”有多大,“我”便可以无限大,覆盖世界,什么都看不到了。而肉体的疼痛和行动不便将意识逼回体内,“我”有了清晰边界,才不会盖过他人,才能有真正的遇合。不要湓出去,要在身体内部遇逢他人,那么肉身必须尽可能相似。唯一能接近那位盲者的办法,大约是锥瞎自己的眼睛。
水泥路上堆满枯叶,我忍不住使力踩上去。四川盆地的冷天,通常雾沉沉的,阳光难得漏下来。那些黄而未落的树叶子就像太阳在地球的分身,自会发光。我喜欢看枯叶在桠枝上摇摇摆摆,喜欢看枯叶被风吹得斜飞落去,也喜欢脚踩枯叶走路。那时候神经很敏锐,隔着鞋袜也可以感受到叶子。而且,叶子被踩折时的声响很宜人,使我想起钢琴声——那么我一脚一脚踩过,就像一个一个按下琴键。在平日,只要看到落下的树叶子,我就要去踩,今天本想放过落叶,但没想到一条道都铺满,前脚避过了,后脚还是放了上去。速度不由得慢了下来,好像只有一瞬间我勾下脑壳细看枯叶,再一举眼,盲人和他的引路人都不见了。我急忙跑起来,脚下的声响起了变化,我想到的是猫脚踩过琴键。好在盲人走不快,我又撵上了他们。生怕他们又趁我不注意溜去哪儿,之后我不敢再分心。
过了一阵,四周围的景象起了大变化,触眼的每一棵树都光颓颓的,不挂一片叶子。这儿已然不是我熟悉的地方,刚刚那些柏树、樟树、小叶榕等长绿乔木去了哪儿?再继续走,连光秃枝桠也难以相见,雪慢慢出现在脚下。我们到底走了多远?四川哪有大雪铺地的时候,我们应该去了北方。一只三花猫从我侧边跑过去,制出一串脚印。那本在我脑际琴键上踩耍的猫儿,它跑出来了吗?雪越来越厚,对于我这种没在雪地里走过的人来说,举步艰难。天在黑了,但雪花映得地面仍然亮堂。路边码放的石头好像印在了引路人的身体,我心头一诧,再下细看过去,原来是盲人和他同伴的身体变得有些透明。前方的景色在他们的身体界画的不规则区域内,要暗沉一些,不过它们正以肉眼可观察到的速度变亮。盲人和引路人都消失了,不,隐了形,因为他们的脚印还继续朝前头铺。走了恁久,我也产生莫名其妙的执念,只要他们还在走,我绝不停下来,只得继续追踪脚迹。
终于脚迹也消失了。我的脚趾头好像在讲,再不向火,再不烘一烘,它们将不再属于我。天也快黑尽了,我到路边的某人户那儿借歇,身上暖和起来过后,和家主婆摆谈开去。后来家主婆去准备夜饭,我听到风呼呼吼吼,就到窗子边想看下子外头的光景。窗玻璃上凝了一层雾气,上头用手指划几个稚气的字:“姐姐,我想你。”主人家屋头有个眼睛溜圆的小妹仔,应该是她写的。她的姐姐在哪儿?或者死了?我搬了个独凳坐在窗子边,死盯住那几个字。我很能理解她,看到雾蒙蒙的玻璃窗,凭谁都想在上面涂抹。人世的通讯工具,没法传信给另一个世界的人。我还在少年时代,住在乡坝里的时候,偶尔会写信给过世的亲人,写完就点火烧了。从古就有的传统是,阴间的死者只能领取烧化了的东西。屋里长辈更是讲,如果余烬能随风飘飘荡荡更好,那是死者来领钱并且很喜悦的证据。后来我搬到城里头,燃火不方便,就学公园里的老者,拿毛笔蘸水在地上写信。字迹消失时,心意就得到传达。之后我发觉这种交流实在死板不通,一则写字麻烦又慢性,二则我再找不出还能在信里写些什么,尽是口水话总是不太好,又会扯得很长。于是我又改成面向空旷的地方自说自话,声音比信纸和水迹消失得更快,传达更迅捷,而且什么都能讲。我想到啥子就讲啥子,思绪如同潮涌潮落,可能讲了个把钟头也没得两分钟的有效信息。但是无所谓,我的目的本来就是交流而非传递信息。我和逝者在跷跷板的两端,时而我重一些,时而逝者重一些,跷跷板也随之上上下下。这跷跷板何时在我生命中建成?换句话讲,所有我关心的人都在生者世界,这是何时的事?诚然离别令人难过,但只要思念还在,就有这种孩童的游戏。上升或下沉,总好过静止。
家主婆过来跟我说话,也看到了玻璃上的字,眼泪水滚了出来。那吗,我猜得不错,确实有一个小姑娘夭折。脚已经热和起来,吃过夜饭肚子也饱了,我决定不在这儿歇,还是回去。好好生生睡一觉,明天仍然早起,继续跟踪拉二胡的盲者。我疑心每天他都会领我去到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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