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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仓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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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我的家庭故事Day6:空心容器

七仓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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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像一個不合尺寸的錯誤容器,承載我爸的無能、我媽的懦弱和我的逃避。

第六天:寫一個你可能不再聯繫,或聯繫不到卻始終有羈絆的家庭成員,說說你們的互動與故事。


我跟弟弟相差7歲。接他回家的第一天我用小靈通給他拍了很多照片。他的後腦勺又方又寬,躺在搖籃裡,身上蓋著奶奶給他縫的小花被,眉頭皺著嘴巴抿著,睡得很沉。我湊近看他,他微弱的呼吸撲到我臉上,還帶著一股嬰兒的腥氣。那麼小、那麼安靜,像一個錯誤降落的小外星人。

印象裡,我從來沒對他說過一句好話。因為年齡差太大,他開始懂事的年紀,我已經進入敏感的時期,開始意識到他的出現讓我失去了什麼。我把這種「失去」歸因到他一個人身上。我仍渴求父母的愛,我以為他們的愛並不是消失了只是轉移了,我以為只要我足夠努力就能奪回來。但每次來到弟弟身邊,每次弟弟又哭又鬧,媽媽都會忘記任何關於我的事,滿心滿眼被這個小孩佔據。爸爸講他很霸道,吃奶的時候總是不安地抓住另一邊,一有人湊近就要開始放聲大哭。他將這種暴烈的情緒表達視作生活的技巧,不厭其煩地重演,直到這種過度的注視給他帶來過量的痛苦。

弟弟四五歲的時候開始意識到愛的消逝。這種危機促使他將我視作唯一的對手,促使他用無數個傷害我的謊言堆起一座幻想的城堡。他不知道「愛」是什麼,他以為愛只是一時的關切,是他不擇手段的戰利品,沉迷和我的纏鬥中,直到被愛反噬。這麼多年來,他和我一樣,被「愛」這頭巨大的怪獸追逐著,在渴望「愛」的路上疲於奔命,直至被愛吞沒。我們做的最錯的事,就是向一對不懂得如何愛的父母渴求愛,而這種渴望卻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放棄對愛的幻想就像給自己做手術,把屬於自己的「愛」從身體中切割出去。不再渴望、也就不再因此痛苦,不再琢磨、也漸漸喪失辨認和給予愛的能力。某種程度上講,我和弟弟都是愛無能的人,這樣的家庭給我們帶來的是情感殘疾,它如同一種遺傳精神病症,在出生前就種在我們的腦海裡。

我對弟弟的態度印證了權力的結構是穩固的金字塔。年幼的他無疑是在我之上的,他擁有絕對的話語權,即使出錯也不會被追究。而隨著年齡增長,他的成績短板暴露出來,一直成績穩定的我似乎又變成父母拿來對比的正面教材。

我上初中的時候,弟弟進入小學。初二的上學期,爸爸和媽媽達成了協議,那半個學期他在家照顧我們,媽媽出去工作。那三個月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三個月。電腦被他沒收,我的重心只能全部傾斜到現實生活上,而現實生活又是如此令人作嘔。那時我在臥室的桌上寫作業,弟弟在客廳的飯桌上寫作業。房門是不被允許關上的,每次回頭都能看見弟弟頂著慘白的燈光和大聲呵斥戰戰兢兢地寫作業。我對時間失去了具體的概念,聽著客廳的吵鬧聲望著窗外發呆,一晚一晚地熬過去。

弟弟放學比我早,一早就被爸爸抓住。爸爸訓斥的聲音我在鐵門外就能聽到。每次猶豫許久敲了門,他總會讓我叫人。如果我不說「爸爸,請開一下門」,他就讓我一直站在外面。

我依稀記得,有次我只說了「開一下門」。他短暫地停止罵弟弟,走過來給我開門。他問我你叫誰給你開門?我沒有理會,只是低著頭往房間裡走。他一腳把我從玄關踹到電視機旁邊。我甚至都忘記那時的我有沒有哭,面對這樣的爸爸,我可能早就心如死灰。所以我爬起來,進去寫作業。弟弟在客廳被打,他一哭,我爸就更生氣、打得更用力。我走到門邊默默看著。他指著我對弟弟說你看,你姐都來看你笑話,她這種沒良心的人巴不得你被打得越慘越好。

小學五年級到初三是我和他矛盾最激烈的時候,我經常打他,爸媽打我、或者爺爺打我,我就用打他的方式報復他們。那天弟弟看我的眼神裡也有恨,他大概知道我是一個很壞很壞的姐姐,一個總是嫉妒他、怨恨他、希望他消失的姐姐。但那天爸爸說錯了,我看著,只是想記住他是怎麼打弟弟的。這種似曾相識的場面又在我弟弟身上重演,我並不覺得開心,只覺得猶豫。如果要說希望,我還是最希望爸爸去死。他該得到他應得的懲罰。

上高中以後我便很少再打弟弟。媽媽帶弟弟的日子,家裡總是充滿了尖銳的對罵。但其實爸爸帶的時候也是一樣,我的家從來沒有安靜過,大家互相怨恨互相糾纏,直到所有人都無法善終。我媽總會讓我替她管教弟弟,我總是拒絕。有時我會沒好氣地對他說上一段話,有時只是裝作沒有聽見。

高三上學期校考前的那段時間,我的精神已經在崩潰的邊緣懸了很久。那天媽媽和弟弟大吵,我再也無法忍受。

我對著弟弟大吼著,說了很多話。我還記得那種青筋暴起,整張臉通紅的感覺。好像一瞬間血液倒流匯集在頭部、匯集在我的口腔裡。我每個字都說得很用力、說得很重,拳頭攥緊了半彎著腰吼著,吼得目眥欲裂。我那時候對弟弟說,你怎麼可以這麼廢物,什麼都做不好,你完全是廢人一個。你長大以後能幹什麼?別人可以去做喜歡的工作,你連自己喜歡什麼都不知道。你只能做一些體力活,很快就能被替代掉的工作。等你老了呢?你幹不動了呢?你就去死嗎?

同樣的話,我寫進了劇本裡。當時那麼激動,激動到講話的時候全身都在顫抖,甚至連說完話以後手也顫抖得抓不住東西。媽媽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我。因為太痛苦,後面的記憶已經模糊。這件事發生在校考的前一天,第二天,我還要照常錄視頻參加校考複試。

我把我的痛苦和焦慮加諸在弟弟身上。他就像一個不合尺寸的錯誤容器,承載我爸的無能、我媽的懦弱和我的逃避。於是到了現在,我不知道再以什麼模樣和他見面。

大學最初兩年在封控中度過,長期浸泡在絕望裡,已經忘記什麼是日常。大學的第一個寒假我再見到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你好醜啊。我的弟弟已經變成了最普通的初中男生,膀大腰圓,喜歡故作幽默地重複網絡熱梗。他一下子長大很多,我覺得有些恐怖。在我缺席的兩年裡,他已經長成我陌生的樣子。

爸媽還是一樣操心他的學習,要求我教他,或是管著他寫作業。但我已經無法再像高中那樣坦然地對他表露我的焦慮,因為這已經是最無用的情緒。封控給予所有人的痛苦是平等的,即便他考上再好的大學,都無法逃脫。我只好可憐地看著他,默默在心裡糾結。我已經無法再教他什麼,因為好好讀書就能擁有一個好未來這句話已經被我證偽了,我沒法勸說他相信我自己都不信任的事情。

我慢慢意識到,這樣的痛苦並不是我獨有的,它正在我的家族裡輪迴。我經歷過一輪、接著弟弟也要經歷。它總是那麼血腥、那麼直接地襲來,然後徹底摧毀我們的童年。那些關於陪伴、笑容的記憶,一夜之間變成虛幻的東西。有時回憶起一切發生之前的事,都不免猶豫:這究竟是真的,還是我的臆想呢?

我甚至不敢站在弟弟的角度回想他的人生,那一定更冷、更無助、更痛苦。而我也組成了他痛苦的一部分。我們互為因果。

事到如今我還沒能對他講出一句安慰的話。說到底,我們是一家親緣淺薄的家人,人生剛剛開始便註定要分崩離析。我甚至不用預見,而是篤定將來我們很難再見。

我總是用一種貶低的方式開啟和他的對話,那些事先想好一定要對他說的卻總是說不出。其實我很想告訴他,雖然我不愛你,但我希望你可以找到你認可的家人。希望你不用再受制於他們,希望你有獨立安全的環境生活,希望「想學就學」這句話對你不再是一種威脅,希望你可以從這樣的輪迴裡逃出去,擁有自己的幸福。

希望你不要遺傳這樣的怨恨,希望你有愛,希望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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