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永恆・回歸

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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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想像事件的重臨來測試它對我們的意義,正如豬文指出,似乎有點問題。但我們要注意的是,正如四哥所講,尼采所要測試的,並非只是某件事件的意義,而更加是對於生命本身的肯定。尼采終其一生都極力批判基督宗教的世界觀。他認為基督宗教是一種否定現世、肯定「來生」或某種非現世的生命的價值。此生的意義,完全在於其能成就基督宗教所承諾的彼岸生命。「同一者的永恆回歸」正是尼采用來回應基督宗教的世界觀的工具之一。

原文刊載於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作者:Yu Hui   難度:★★★☆☆

  荼毒室的其中一次 live 中,豬文、四哥、頌頌和白水討論到尼采有關「同一者的永恆回歸」的思想。直播中,豬文 and team 用的是另一個翻譯——「永劫回歸」。這篇文章會用「同一者的永恆回歸」這個較為冗長的翻譯,更明確一點指出,尼采的概念有三個互相關連的構成條件。至於設定這三個條件的原因,下文會進一步探討。

  豬文當時提出了一個很有趣的質疑:尼采的想法,似乎是想透過一個思想實驗,帶出一個具有實踐意義的反省。按 Alexander Nehamas 那非常有影響力的解釋,尼采的目的,是想借助一個極端的思想實驗,提醒人們重新審視自己人生的價值,及後甚至作出改變。豬文 and team 在 live 中已解釋了這個想法,但都容我再簡短說明這個思想實驗的意思,方便下文的討論[註1]。

  在《快樂的科學》中,尼采讓我們設想一隻魔鬼向我們說,我們生命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會以同樣的形式和模樣,甚至次序,一次一次地不斷重複,讓你不斷再經歷,直到永遠。在這個思想實驗的框架下,尼采進一步問:我們會如何反應?在這個詮譯底下,尼采的目標是要我們審視自己生命的價值。如果我們認為「同一者的永恆回歸」是個恐怖的咀咒,那麼我們的人生似乎價值並不高。而如果我們真的覺得我們的人生是有意義的,那麼「同一者的永恆回歸」則不單不是一個咀咒,更加是祝福。

豬文在這個基礎上提出了一個問題。為甚麼事物,甚至人生對我們的意義,要與我們是否願意永遠重覆經歷它掛勾呢?豬文的例子是社會運動的經歷。對大多數人來說,社會運動既是痛苦,而同時卻有特別,甚至不能取締的意義。但正因為它同時是痛苦的,我們未必會想再經歷多一次,甚至永遠重覆地經歷它。然而,這似乎無損這場社會運動的意義。換句話講,尼采的「同一者的永恆回歸」作為人生意義的試金石,似乎陳義過高。

  豬文提過問題後,team 中的四哥和白水都有為尼采辯護和進一步解釋。以下我再就他們的說明補充幾點,亦提出一些問題。

永恆

  透過想像事件的重臨來測試它對我們的意義,正如豬文指出,似乎有點問題。但我們要注意的是,正如四哥所講,尼采所要測試的,並非只是某件事件的意義,而更加是對於生命本身的肯定。尼采終其一生都極力批判基督宗教的世界觀。他認為基督宗教是一種否定現世、肯定「來生」或某種非現世的生命的價值。此生的意義,完全在於其能成就基督宗教所承諾的彼岸生命。「同一者的永恆回歸」正是尼采用來回應基督宗教的世界觀的工具之一。

  我想補充的是,亦因為這個原因,尼采的思想實驗必須要陳義極高,不單要求同一事物的回歸,還要是「永恆地」回歸。設想一個尼采眼中持基督宗教世界觀的信徒,他大可以接受現世生命的價值,例如認為現世生命是某種考驗,或是對他靈魂的試煉,是他進入那承諾中的彼岸的必經階段。

  作為必經階段,此生此世當然有價值,但其價值就僅僅在於成就彼岸 —— 彼岸的生命,才是真正的價值來源。我們亦可設想這位基督宗教世界觀的信徒接受同一事物的回歸,例如因為這個考驗未完,或者他還未通過試煉,因此需要再經歷自己的人生多一次、兩次甚至上百次。但這仍然無礙他的世界觀 —— 唯有彼岸的生命才有絕對的價值,上百次的試煉是為了成就那絕對,因此仍有意義。

  但是,一旦這位信徒想像同一者的「永恆」回歸,他的信念便無可挽回地崩潰了。原先,他可以將自己的痛苦視為考驗和試煉,終有一天他會能夠走到終點,擁抱絕對的價值。但若果考驗和試煉永恆地重覆,那麼它們就不可能是考驗和試煉,而只是永無止境的痛苦和折磨。在這個意義下,尼采認為,「同一者的永恆回歸」是一個必要的試金石。只有我們還能肯定永恆重來的生命,我們才稱得上是尼采意義下的肯定生命。

回歸

  承着上一點,我們可以再進一步看「回歸」的意思。很多人會把尼采的「同一者的永恆回歸」看作 YOLO (You only live once)精神的哲學版,講到最尾,不外就是認為「人一世物一世」,甚麼也值得試,不要令自己後悔。又或者,「同一者的永恆回歸」可能是一個要我們本真地活着的契機,讓我們去想,要是我的人生會不斷重來,那麼我將來的決擇就必須要小心,必須要選一些有價值和意義的事做。

  但這兩種看法都不能解釋「回歸」的要求。尼采不單要求我們設想「將來」的事會永恆回歸,還有「過去」的事都會一併原原本本地回歸。要我們面對自己的生命認真選擇,似乎不需要我們設想「同一者的永恆回歸」,只需要將來的事回歸就足夠了。那麼,為甚麼同一者要永恆地回歸?回歸,是一個不必要的要求嗎?

  按上文對「永恆」這個要求的解釋,我們可以用同樣的方式理解「回歸」這個要求的必要。尼采的目的是肯定唯一一次的生命。當我們藉着尼采提出的思想實驗把我們的人生端出來審視的時候,我們就不能只把著眼點放在未來。過去所發生的,其實一樣地構成我們的人生,應該同時與將來一併端出,整體地考慮。

同一者

  最後,我想就着「同一者」這個要求提出一些疑問。正如上文所講,「同一者的永恆回歸」作為思想實驗,有三個構成的條件,而尼采似乎認為這三個條件同樣重要,抹除掉任何一個,整個思想實驗都會崩潰。「永恆」必要,因為我們要去除彼岸思維,把目光投放回現世生命;「回歸」必要,因為我們要把整個人生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全盤托出,予以肯定。

  但「同一者」呢?為甚麼要有這個要求?若果仔細想想,我們會發現其實「同一者」的要求先於「永恒」與「回歸」。我們需要先設定「同一者」,指認出生命的片段、同一性,才可開始談論和設想它們的「回歸」,以至於「永恒」地回歸。但,肯定人生,與「同一者」有甚麼關係?

  白水在 live 中引用 Nehamas 的解釋,說因為我們的人生,其實是由其中所有大大小小的片段所組成,少了一段就己經不是「我」的人生。所以,用以肯定自己生命的思想實驗需要設定「同一者」永恆地回歸,原因是如果我的人生不是原原本本地重覆,那麼這就稱不上是「我」的人生在重覆。生命中一些片段被修改,我就已經不是我了。

  這個講法,似乎預設了一些關於「自我同一性」的想法,而這些想法,並非不能被質疑。當然,我們人生中的重要決擇或事件,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我們生命的軌跡,以致於如果我們往日做了另一個選擇或遇上另一此事,今時今日的我可能就會完全不一樣,思想、外形、人生態度等仿似完全是兩個人。但是,尼采「同一者」的要求不單要一些人生重要的選擇我事件重覆,還是要所有的事情,不論大小,都原原本本地重覆。

  我剛出門口的時候,是先伸出左腳。一個所有其他內容相同,但我剛剛出門時伸出的是右腳的人生,是否就不是「我」的人生了?Nehamas 把「同一者」的要求視為自我同一性的要求,似乎是一個非常極端的立場。我的同一性,是建基於所有事件原原本本,並且非如此不可地排列。但這個要求,是否太多?

  篇幅關係,討論就先止住。不知道室友們怎看?

註1:就我所知,相對於所謂的「宇宙論的詮釋」(cosmological interpretation),當前學術界的尼采研究都較為傾向本文的詮釋,即認為尼采並不(而且毋須)真的接受一個人的經歷真的會完完本本、鉅細無遺地重複出現,而只是一個試驗我們對自己人生的熱誠的思想實驗。但其實學界中亦非完全無人為宇宙論的詮釋辯護。例如 Paul S. Loeb 在 2013 年出版的一篇文章中就提出,縱觀尼采的著作(包括沒有出版的筆記),尼采本人似乎真的接受「同一者的永恆回歸」作為一個宇宙的規律,並多番嘗試陳構和論證這個想法。可參考 Paul S. Loeb, “Eternal Recurrence,” i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Nietzsche, Ken Gemes and John Richardson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p.645-6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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