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满铁路之旅】5.沈阳:重返故乡的灵魂

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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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是我的故乡,这是我第一次试图以外部的视角去探访自己的故乡。与很多试图融入当地人的探访者不同,我并不觉得外人可以真的融入一个地方,也从不尝试去模仿当地人的视角看待某地,而是坦然地作为外来人去观察和记录。

从前我总会带着故乡的视角去看待其他地方,无论是某座建筑某种美食某个风俗,我都会对比故乡有没有相似的联系。这次故乡成为我旅途中必然的一站时,我一直在迟疑该怎样去看待这座城市,怎么去写这个故事。我一度想逃避着这件事情,绕开沈阳不写,直接去下一个地方,但这就太奇怪了,会让这条路线缺少重要的一环。

对于自己的故乡,我可能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熟悉。实际上,在我去过的很多城市,本地人对当地历史不一定都很了解,也可能根本不在意,甚至是通过外来的学者研究才知道本地的历史。我从小活动的范围很局限,就是从家到学校之间,诸多的地名只是听家人提及,我甚至不知道在哪个方位,也从没去过。18岁之后离开家乡前往广东读大学,后来又在北京和上海工作,只有过年才会返回沈阳。

沈阳这座城市,我处在耳闻的熟悉和眼见的陌生之中,这让我此次对故乡的探访也是对自己童年记忆的印证。


沈阳的近代史与南满铁路有很密切的直接关系,在俄国修建中东铁路南部支线的时候,沈阳并不是重要的车站,俄国人规划路线总是避开清政府衙门与驻军所在的重要城镇,尽量自己修建新城镇。上世纪20年代直到日本占领时期,尤其是满洲国建国之后,沈阳作为奉系军阀大本营和满洲人曾经的都城,城市的政治地位反过来决定交通走向,沈阳站开始成为满洲地区重要的大站。

 围绕着铁路,1928年皇姑屯事件和1931年柳条湖事件以沈阳为开端,决定了中国乃至半个亚洲的命运。通常所说的“八年抗战”是从1937年七七事变算起,也有“十四年抗战”的说法,是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算起。但事实上应该以皇姑屯事件作为日本对华战争起点。因为张作霖在1927年就任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是当时北洋政府实际上的国家元首,刺杀一国元首可视为对该国宣战,因此日本刺杀张作霖按照国际法就是战争行为。

不过,我们今天主流的历史叙事延续的是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一系,在孙中山去世后第二年北伐战争开始,这是国共两党合作的阶段,因此今天的主流历史叙事也是这一系,不承认张作霖的国家元首身份,以东北易帜之后的九一八事变或国民政府正式宣战的七七事变作为中日战争开端。

在张作霖死后,1928年底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开始着手夺回东北的铁路。一方面,张学良对日本人逐渐采取不合作态度,开始自行建设新的铁路线与南满铁路竞争;另一方面在1929年与苏联断交,派军队收回中东铁路。虽然很有魄力,但站在地缘政治的角度讲,从清朝末期到张作霖统治时代,都要在日本与俄国(苏联)之间保持平衡,张学良与苏联断交收回铁路,又在中东路军事冲突中惨败,让日本看到了奉军的虚弱,又确定了奉系政府与苏联的交恶,实则鼓励了日本在两年后侵华。

沈阳站

沈阳的近现代老建筑主要是沈阳站到中山广场一带,在日本人曾经的市区规划中,沈阳站是一个分界点,以西是铁西工业区,以东是作为商业和生活区的千代田区,也就是现在的和平区,千代田是东京的旧称。铁西区并不是我此次探访的重点,那又是另一个令人沉重的话题,我的旅程将从沈阳站开始。

我小时候,家里人一般把沈阳站称为南站,在我家附近还有一个沈阳北站。现在沈阳市在浑南新建了一个高铁站叫南站,沈阳站就不再被叫做南站了。过去沈阳站附近的中山广场、太原街、联营百货一片都是商业区,所以我小时候对于沈阳站的记忆并不是火车站,而是商场,那时候甚至还没有超市。

之前在扎兰屯的中东铁路博物馆里,我看到一幅俄国绘制的中东铁路的地图,沈阳站写的是“穆克敦”。其实,“沈阳”这个名字才是最老的,明朝时这里就叫“沈阳中卫”,努尔哈赤迁都沈阳之后改称“沈京”,后来皇太极改名为满语名字“穆克敦”,翻译成汉语叫“天眷盛京”,简称“盛京”。早期欧洲人的地图和称呼直接音译自满语,所以用的是穆克敦这个叫法。

清朝初年管辖此地的盛京将军主要负责军事和旗人事务,因此需要另设立一个行政机关管理民人事务。顺治皇帝时期,在盛京城设立奉天府,取“奉天承运”的意思,行政长官叫奉天府尹,管理民人事务。不过当时盛京城本身不属于奉天府管辖,直到康熙皇帝时期,才在盛京城设立了一个奉天府下属的县城承德县,这个县比河北承德命名要早,在雍正皇帝时期才把原来的热河行宫改为承德州。

一直到了1907年,东北的三将军辖地改为行省,盛京将军辖地就改为奉天省,省会就叫奉天城,直到东北易帜以前,奉天既是省名也是市名。1929年,改为辽宁省和沈阳市,到了满洲国时期,又改回了奉天省奉天市(当时满洲国分9省,奉天省的范围不同于民国时期的奉天省,也不同于今天的辽宁省),直到解放后又改回辽宁省沈阳市。

铁道1912饭店

俄国人规划中东铁路的时候,穆克敦站并不是一个主要大站,只是个四等站。1899年底火车站建成时离盛京城略远,周围都是一片荒野,称为奉天站。日本占领奉天之后,奉天站客流量不断增加,1910年修建了新的火车站,就是现在的沈阳站,日本在奉天的市区规划也是以奉天站为中心,向东边放射性展开。

今天的沈阳站和我童年记忆中不太一样,因为翻修之后太新了,尤其是屋顶的绿色过于鲜艳,有点与建筑的历史感不太相符。过去的沈阳站并没有绿色屋顶,而且现在为了室内高架,把屋顶抬高了。翻修之后,东广场候车楼红色墙面配以白色墙线和绿色屋顶,有三个穹顶,左右两个穹顶在两座白色塔楼之上,中间的穹顶在人字形屋顶后方。

沈阳站是典型的日本辰野式建筑。辰野金吾是日本著名的建筑设计师,在他之前日本设计师对欧式建筑基本是直接照搬华丽风格,就像大连旅顺那些日本建筑师设计的欧式建筑一样。辰野金吾设计的特点是以自由古典风格为参照,注重简约,红色墙面白色环带和半圆形屋顶是他作品的特点,他的作品摆脱了对欧式建筑华丽的模仿,开始探索简洁整齐与鲜艳色彩的结合,很多代表严肃性的政府机关、金融机构等建筑多采用辰野风格。修建沈阳站的两位日本设计师就是辰野金吾的学生。

我童年的时候,沈阳站周围最有标志性的不是车站本身,而是站前广场上的苏联红军纪念碑,纪念碑顶端是一辆坦克雕塑,本地人习惯叫坦克碑,1945年十月革命纪念日落成,纪念碑下方安葬着苏军烈士骨灰。现在这座纪念碑已经不在站前广场上了,2006年因为地铁规划,把纪念碑搬到了苏军烈士陵园。纪念碑本身与火车站周围的新古典街区气息很匹配,坦克碑本身的阳刚气质又衬得上沈阳这座城市本身,其实留在火车站本是很好的。


在沈阳站附近,同样风格的建筑还有三座:铁道1912饭店、沈阳医药大厦宾馆和沈阳饭店。这三座建筑全部是红色墙体白边衬托。其中沈阳饭店最为醒目,在正面与西北面楼顶交角处盖有角楼,在拐角处还有一座钟楼,钟楼下面是一个巨大的麦当劳M标志。沈阳饭店旁边的是铁道1912饭店,这座建筑也是曾经的奉天满铁地方事务所,1912年搬到这里,作为满铁在奉天铁路附属地的行政机关,这座楼拐角处楼顶有一座绿色鳞片状拱顶,解放后作为沈阳铁路宾馆使用。

在稍远一些的市府大路还有一座类似的建筑,是荷兰人设计1927年修建的奉天邮务管理局,本地人叫北市场邮局。1899年,牛庄邮政局在沈阳、辽阳、锦州开设了邮政分局。1911年以后,奉天邮局替代牛庄邮政局的地位。奉天邮务管理局平面呈U字形,由高耸的塔楼和两翼侧楼组成。建筑正面为4层,上部为钟楼,两侧为2层建筑。在这栋楼建成时,沈阳很少高层建筑,尤其是较为市井平民化的北市场一带,所以这座建筑成了北市场附近的地标。


我从这三栋建筑沿着中山路向东走,看到一座黄色的大楼,如同一艘军舰迎面将道路分成两边,正面有舞厅和宾馆的招牌。这座建筑是七福屋百货店,是1906年日本人在沈阳开设的当时最大的百货商店。我继续向东走,看到路边一座非常小的两层灰色房子,是一家卖海参的店,这座建筑在几条街道中间交叉处非常突兀,这是日本人当时建的南七条通派出所。不过在老照片上,这是一座红砖建筑,而且边角更加圆润,应该是后来稍微改建过。

在这座派出所北面有两栋邮政通讯建筑,一座是奉天邮便局,一座是奉天自动电话交换局。奉天邮便局建于1914年,到九一八事变之前,以这座邮便局为中心的日邮系统已经形成,与中国政府开办的中华邮政共同占据市场,建国后这座建筑作为沈阳市邮政局使用至今。

奉天自动电话交换局大楼现在是一家中国联通,这座建筑建成比奉天邮便局要晚,1928年建成,与前面的红砖建筑不同,这是一栋灰色混凝土现代风格建筑。这栋建筑外观造型非常简化,采取了较密的竖线条处理,整体趋向于简洁现代,去除色彩和古典装饰。

在这两栋建筑旁边,有一栋造型很奇怪的二层小楼,同样位于几条街交汇处的三角地带,墙面是暗红色与白色相间,屋顶也是红色,还有一个红色烟囱。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这是一家都市快车快餐店,现在建筑上还保留着“都快1992”的牌子。我在墙壁上发现了2013年的文物保护铭牌,上面说这栋建筑建于1921年,是一栋商业建筑。

对于我这一代人的记忆中,这栋建筑就是都市快车,开店的时候我才3岁。我从来没想过这会是一座老建筑,也从没听上一代人讲过这栋建筑原本是做什么的,他们似乎也默认了这栋建筑就是都市快车快餐店。

在这家快餐店斜对面走过去一条街,能看到一座同样是红色墙面的建筑,面朝西方的楼顶有一座绿色拱顶。这座建筑是沈阳秋林公司,实际上走近看我发现外墙不是红色,而是深紫色,镶嵌着灰白色石柱头和浮雕。主楼营业厅为三层,东侧面还有一座小楼。这栋建筑是1923年修建的,在主楼正门左右两侧分别镶有铸铁方型标识牌,分别铸有俄文和中文“秋林公司1906”字样。秋林公司在1906年来到沈阳,最初地址在中街一带,1923年在当时的满铁附属地买了现在这块土地建楼。


从秋林公司继续往东走,就到了中山广场,整个一圈圆形地带如同大连的中山广场一样,都是老建筑,而且原本的用途和大连中山广场那些老建筑差不多,基本可以说是复制过来的。

这座中山广场是1913年建成的,我不知道当时是否模仿了大连中山广场的设计。不过大连的中山广场是按照俄国人留下的规划图纸,日本人完成建造,沈阳的中山广场是日本人自己设计的。两者的差异,如果实地对比就会发现,沈阳的中山广场显得有些小气,圆形周边地带承载的建筑更少却显得更拥挤。这大概是说明,大连的规划是俄国的正常水平和日本的天花板,到了沈阳完全让日本人规划,就糟糕了。

沈阳中山广场刚建成的时候叫中央广场,1919年改称浪速广场,浪速是大阪的旧称。最初中山广场中心树立的是一根汉白玉的纪念碑,老照片上可以看到,碑文上书有“明治三十七年日露战役纪念碑”字样。日本战败后,这座纪念碑被拆除,改成一座喷水池,浪速广场改名为中山广场。1969年,广场中央建起毛主席塑像,成为了后来中山广场的地标。

值得一提的是,沈阳铁西区与日本大阪的关系,在1941年《满洲第一线》的一篇经济评论(作者武村次郎,译者“沈阳图景”宋铁)中提到,铁西工业投资主要来自日本大阪系资本,一方面为了建设满洲国,大阪系的工厂被招商而来,另一方面大阪资本家们预见到了日本国内的统制强化,希望把资本迁到满洲发展。

沈阳中山广场周围的建筑与大连中山广场大体相同,也就不需要再去介绍那些建筑曾经的单位。这一片现在被政府规划为文物保护建筑群。包括1926年建成的东洋拓殖株式会社奉天支店,1931年之后是日本关东军司令部,现在是沈阳总工会;1920年建成的朝鲜银行奉天支店,现在是华夏银行;1925年建成的横滨正金银行奉天支店,现在是工商银行;1929年建成的大和旅馆,现在是辽宁宾馆;1937年建成的三井洋行,还做过日本空军大楼,现在闲置;还有最早的一栋,1906年建成的奉天警务署,现在是沈阳市公安局。

值得一提的是大和旅馆,九一八事变当天,这里是日军的指挥部。1932年2月16日,由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主持,在大和旅馆内召开东北政务会议,确定满洲国的高层官员,不久之后,满洲国宣布成立。


在太原街附近的联营百货一带,日本人1912年在这里修建了神社、忠魂碑和忠灵塔。忠魂碑和旅顺的尔灵塔一样,为子弹型外观,上面有“纳骨堂”三个字。老照片上的忠灵塔在忠魂碑斜对面,显得更粗,白色墙面红色塔顶。这片祭祀建筑在解放后被拆除,改为商业街区。但日本人当时规划的千代田公园保留了下来,改成了今天的中山公园,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就出生在千代田公园附近。公园内有一座1912年修建的千代田水塔,目前还完好地保留着,本地人叫中山公园水塔。老照片上还有另一座水塔,不过早已消失了。

我从中山广场圆形东边出口走出,路北有一座棕色外表的三层新古典主义建筑,这座建筑曾经是赤十字社支部,外观保存较好。这座建筑建于1920年,整体结构非常规整,正面有混凝土分格装饰,显示出很强的庄严感。赤十字社是日本在满洲地区成立的红十字会组织,最初是1909年在旅顺成立的日本赤十字社满洲委员部,并在各地设立支部和医院,满洲国成立后改为满洲国赤十字社。

可惜这栋外观非常严肃的建筑,我去的时候外面挂满了好几排彩色雨伞,我不知道是什么用意,这种审美让人尴尬。

在这座赤十字社对面是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1911年满铁在这里设立了南满医学堂,名誉总裁是当时的东三省总督赵尔巽,1922年改为满洲医科大学,1949年之后与其他两所院校合并为中国医科大学。

沿着赤十字社和南满医学堂的街道继续向东走,在桂林街往北拐进去,我发现了一座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座造型非常别致的建筑,一层是灰色墙面,二层是黄色墙面,都是灰色瓦片,有多个人字形屋顶。这栋建筑建于上世纪20年代,牌子上写的是沈阳特别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旧址,也就是当时中共中央东北局副书记兼沈阳特别市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陈云的故居,但我没查到在此之前这栋建筑是做什么的,看起来应该是民宅。


刚才提到中山广场周围的建筑中有好几家曾经日本的银行,在沈阳的其他地方,还散落着一些曾经其他国家的银行建筑。大帅府附近如今已经被改成金融博物馆的东北边业银行,是一家中国本土的银行。1919年皖系军阀徐树铮在蒙古库伦创办了这家银行,以开边创业为目的命名为边业银行,第二年迁往北京。1924年,奉系军阀张氏父子乘第二次直奉战争胜利之机买下了这座银行,两年后迁往沈阳改为东北边业银行,1932年并入满洲国中央银行。

曾经的满洲国中央银行千代田支行旧址如今是亨吉利世界名表中心,这座三层棕色建筑在南京北街和中华路交汇北角,正面是四根显眼的爱奥尼亚式石柱,顶部还有“1928”的字样。这座建筑建于1928年,1932年成为满洲中央银行千代田支行。

在沈阳今天能够看到的众多老银行建筑中,美国花旗银行和法国汇理银行是保留至今的两座建筑。花旗银行奉天支行是欧式风格的白色两层建筑,建于1928年,整个房子是个正方体,建筑正面有6根巨型水泥柱,屋内举架很高,大型欧式窗格很气派,现在是梅龙镇酒店。奉天的花旗银行设立于1928年,主要服务于在奉天的欧美洋行和商社,九一八事变后,花旗银行营业状况愈差,1935年6月倒闭。

法国汇理银行奉天支行营业楼现在归沈阳市公安局使用,这栋建筑建于1924年,建筑下半部是灰色墙面,上半部是红色墙面,阳台是白色围栏,屋顶是绿色。1917年,汇理银行在奉天设立了支行,主要业务是服务法国在满洲的工矿企业,提供金融贸易和信贷等金融活动。日军占领奉天后,将汇理银行关闭。满洲国时期,汇理银行成为警察署所在地,解放后继续归公安部门使用,一直到现在。


离汇理银行不远处,走到八一公园,小时候父亲总带我来这儿,有一大片花鸟鱼虫市场。八一公园路对面是沈阳迎宾馆,也是从前的俄国和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所在地。1906年日本和俄国同时在奉天设立了总领事馆,第二年,俄国人在这里修建领事馆馆址,一直用到1917年,1931年到1945年成为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名义上是一个外交机构,实际上是日本外务省派驻满洲地区的外交总办事处,也是日本在满洲地区的殖民机构。建国以后,一直作为沈阳市政府的接待机构,1985年正式成为沈阳迎宾馆。

在这座日俄的领事馆附近,原本还有法国、英国、美国和德国的领事馆,其中英国和美国领事馆都已经拆除了,德国领事馆现在是军区政治部幼儿园,法国领事馆现在是中国移动营业厅。

曾经的奉天,除了关东军司令部和日本领事馆之外,还有一个日本的重要殖民机构,就是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奉天公所。这座建筑原址是道教的景佑宫,满铁迁到奉天之后,日本人把这里改建成满铁奉天公所。1924年,因为原建筑太狭小,在原址重新建筑一座兼有中国和日本古建筑风格的新楼,1921年建成,中式四合院与西式拱券廊相结合,绿脊黄琉璃瓦顶。这栋建筑现在是沈阳市少年儿童图书馆,但我去的时候,整个建筑都在维修中,是锁着门的。


在满铁奉天公所往北走,到了沈阳故宫附近,在这一片最有名的建筑就是大帅府。但我并不打算进入,因为游客太多了,而且对于沈阳人来说,了解张氏父子是不需要去大帅府的。我更感兴趣的是大帅府附近的另一座建筑——东三省总督府。

日俄战争后,清政府改东北三将军辖地为行省,盛京将军作为东三省总督。首任总督是徐世昌,二任是锡良,三任是赵尔巽,赵尔巽晚年怀念清廷,花了13年编写了《清史稿》,在沈阳万泉公园旁边还有赵尔巽故居。赵尔巽有个弟弟叫赵尔丰,我的上一次西康省之旅,历史的起源就来自赵尔丰主政川边。袁世凯就任总统后,希望邀请赵尔巽担任职务,但赵尔巽坚定反对共和,袁世凯组建了清史馆让赵尔巽当馆长,并且给在辛亥革命中被处决的赵尔丰昭雪,赵尔巽才在民国政府中担任职务,直到1927年去世。

东三省总督府紧挨沈阳故宫,南边是大帅府。总督府建筑装饰很华丽,外观是青砖墙体,配上红砖作为条形装饰,绿色屋顶上有三处阁楼窗,建筑正面入口有一道带着装饰的石门。这座建筑长期在维修中,在我去的第二天,有一个艺术展在这里举办,应该维修之后重新开放。

东三省总督府

赵尔巽主政东三省时期,恰逢清末政治改革。日俄战争后,清政府决定施行新政,1907年,清政府决定模仿君主立宪制国家议会体制,在各省开始筹办设立咨议机关,当时的首任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开始筹办奉天省咨议局。1909年,奉天省咨议局正式成立,1912年到1918年间,奉天省咨议局成为奉天省最高权力机构。

现在奉天咨议局只保留了当年的辅楼,原建筑中央为小型圆形广场,现存这座建筑为两层,属于巴洛克风格建筑,墙面由红砖和青砖构成,大楼四角和窗柱都有精美的罗马柱头,柱头由红砖雕刻而成。这座建筑的柱头、窗沿、楼顶装饰都十分精美,可惜破坏严重,部分墙面青砖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红砖,面向院子的一侧墙壁破坏的更为严重,明显日常缺少维护。建筑的窗子都是开着的,风吹雨淋和热胀冷缩对这种砖建筑破坏很严重,即使没有人为破坏,砖面也会脱落风化。

奉天省咨议局

在东三省总督府往东走,路过1912年修建的小南天主教堂,正式名称是耶稣圣心主教座堂。在老照片里,这座天主教堂曾是老奉天城远景最明显的建筑。1861年法国天主教从营口传到沈阳,1878年修建了最早的教堂,但是1900年义和团运动中,教堂被烧毁,1912年用庚子赔款重建了现在这座教堂。

与小南天主教堂相同命运的是东关基督教堂,1872年,英国基督教传教士、苏格兰牧师罗约翰来到沈阳创立教会。1900年基督教堂被焚毁,1907年在原址重建。1910年,罗约翰牧师退休回国,基督徒们为他作诗刻碑作纪念,战乱时期这块碑被封在教堂内得以保存至今。但我去教堂的时候,教会的人员并没有让我看到这块碑,可能是不方便展出,他只说这块碑是繁体中文写成,在教堂墙内封存,另外教堂的牌匾“东关基督教会”也是当年保存下来的老物件。

小南天主堂

在沈阳,保留下来的俄国和日本的宗教建筑并不多,基本完好的只有两处,一处是日本的奉天灵庙,一处是俄国的救世主战争纪念小教堂。

在皇姑区岐山中路的公安厅家属区院内有一座老干部活动中心,日式仿唐建筑,这是曾经的奉天灵庙,是日本在奉天修建的最后一座神社,也是唯一一座保留下来的。这座建筑1938年建成,屋顶覆盖着绿色的瓦片,大殿四周环绕着红色柱子,这座奉天灵庙里面曾经供奉的不是日本人,而是满洲国人。

奉天灵庙

在沈阳曾经还有一座供奉日本人的奉天神社,1915年建成,位置在现在的八一剧场院内,直到80年代中期还有一座拜殿残余,几年前的照片里还有两座狛犬的石像,但我去的时候正在维修,被列为军管区不允许入内。

在沈阳没有东正教堂遗迹,只有西塔地区一座俄国墓地祈祷所。这座祈祷所正面在沈阳市殡葬车辆管理中心院内,背面在和平区委党校院内。日俄战争结束后,日本占领了奉天,经过当时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同意,俄国在西塔地区建立了这座教堂,用来祭奠在奉天会战中阵亡的官兵,这里也成为埋葬俄国官兵遗体的墓地。教堂通体圆形,西面有门锁着,东面凸出圆形部分,上有镂空十字装饰。整个建筑物为青石砌筑,教堂绿色的屋顶饰以象征古代武士盔甲的鳞片状瓦片,顶部是武士头盔的样式。

俄国墓地祈祷所

在远离市区的苏家屯沙河地区魏家村,两个山头各有一座日俄战争纪念碑,一座东正教十字架样式的是俄国碑,叫做日俄奉天会战沙俄阵亡将士俄碑;一座方塔形的是日本碑,叫做日俄奉天会战日本第四军战绩碑。


说回到西塔,清朝初期沈阳城内修建了四座塔,对应着四座喇嘛庙。东塔对应的是永光寺,寺庙已经不在了,沈阳人提到东塔更多熟悉的是东塔机场,这座机场是1921年张作霖为组建空军修建的,目前机场已经废弃;南塔对应的是广慈寺,更出名的是南塔鞋城;北塔对应的是法轮寺,寺庙保存非常完好;西塔对应的是延寿寺,但沈阳人一提到西塔就是西塔大冷面和朝鲜百货,因为这里是朝鲜族和韩国侨民聚居区。

清朝末期,很多朝鲜人来到满洲开垦土地,其中有少数人来到奉天,后来随着铁路的修建,更多朝鲜人聚集在西塔周围,为俄国和日本的铁路工程工作,而且寺庙周边人流聚集商业繁荣,没有土地的朝鲜人就做些与食品有关的小生意。到了上世纪30年代,开始出现朝鲜侨民会馆和朝鲜市场。西塔还有一座基督教堂,1917年修建的,大部分教徒都是朝鲜族,受韩国影响,东北的朝鲜族中信仰基督教的人很多,不过现在这座西塔基督教堂建筑是1992年重建的。

我对朝鲜族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沈阳流行文化受韩国影响很大,朝鲜族餐馆和韩国外贸服装店非常多,并不稀奇。朝鲜族的烤肉馆子很有名,泡菜、冷面和打糕非常好吃,近些年韩国流行饮食不断进入中国,比如部队火锅和啤酒炸鸡这些,说真的比朝鲜族传统饮食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在饮食传统上,南朝鲜整体不如北朝鲜,北朝鲜不如东北朝鲜。


在西塔和沈阳站之间,是1934年建起的奉天满铁大楼。1936年,满铁改组管理机构,将原来的铁道总局、北满铁路管理局、铁道建设局合并,在奉天设立铁道总局,这栋建筑就是满铁铁道总局,现在归沈阳铁路局使用。

满铁在沈阳留下的还有两座相关建筑,日本特派员办事处现在是沈铁第一招待所,这栋建筑在西塔南边一条小街里,吸引我的是一座角楼有一座绿色鳞片状拱顶,在很远处就能看到。这栋建筑建于1916年,曾由南满铁道株式会社会馆和荷兰驻满洲国公使馆使用,1935年,日本在此设立日本特派员办事处。

另一座建筑非常可惜,是日本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奉天图书馆。满铁奉天图书馆于1910年底开设,在1921年底迁入后来的馆址。然而现在这座建筑并不是老房子,原本的建筑已经在2006年被拆除了,现在这座建筑是在老建筑原址西南500米处复建的,但其实和原建筑完全不一样,非常可惜。“沈阳图景”曾发过一篇文章,作者在图书馆被拆除前去探访了一次,留下了珍贵的照片和记录。他提到了一件值得玩味的事情,这座建筑原本是沈阳市二级文物,但是在拆迁公告发布时,文物保护牌子被摘掉了。


在沈阳现在有两处关于铁路的纪念馆,一处是皇姑屯纪念馆(皇姑屯事件发生在京奉铁路与南满铁路交叉口桥洞处),一处是九一八纪念馆,后者更加有名,小时候学校都会组织参观。对于九一八事变中的不抵抗政策,历来是一个格外复杂的点,这意味着谁来承担历史罪人这个骂名。抛开亲历者回忆录中的自我美化,不要认为历史混乱局面下的统治者一定会有清晰的大局观,如果能理解这一点,就能理解九一八事变中的不抵抗政策。

在九一八事变前,日本军队与政府之间并不是完全一致的,中国方面很难全面获悉其中的关系。对于这样一场突发事件,无论是张学良还是蒋介石都未必能清晰做出判断,究竟是日本全面对华战争,还是局部军事冲突或者误会。两年前中东路事件的惨败,让张学良对自己的军队缺乏信心,不敢轻易作战,等到冲突局面扩大之后,只好软弱地撤回关内。事变发生后,9月19日和24日,日本内阁做出声明表示不会扩大战事,这又误导了蒋介石和张学良,寄希望于国际调停。

当然张学良这个人本身也有问题,谁对他好,他就背叛谁,谁耍他,他就信任谁,放弃了自己本来归属的土地和乡亲们,一味相信外来人的时髦思潮,能好才怪呢。所以他晚年皈依基督教寻找精神寄托,不然他没法面对自己。

就在日本内阁作出不扩大战事方针之后不到三个月,首相若槻礼次郎辞职。第二年,亲华且反对满洲国建立的犬养毅当选首相三个月就被暗杀,军方人士斋藤实上台。


皇姑区并没有太多近代老建筑,离我家最近的是清朝皇太极的昭陵,我们一般叫北陵,以前那边是游乐场,游乐场后面陵寝有一大片森林,是难得的市内大面积绿地。我小时候,父亲总带我去北陵后山的森林里探险,很多上百年的大树,还有很多松鼠和喜鹊。我们父子俩在森林里一待就是大半天,想来也很有意思,在一座重工业城市,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竟然是关于大自然的。

我从小生活的街区远离老城区的繁华地带,也没怎么被改造过,甚至可以说从我母亲小时候到现在,这片街区基本没有什么变化。我家附近有一座五一商店,上世纪50年代就有这家店,一直到现在,虽然已经改成了超市,但是楼顶的“五一”两个字依然保留着,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零食记忆。还有我小时候住的街对面,有一座审判日本战犯法庭旧址,我童年的时候叫北陵电影院,天天广播影讯。1954年这里是苏联专家俱乐部,1956年在此审判战犯,之后一直作为电影院使用,直到90年代。

沈阳有个地方叫八王寺,沈阳著名的汽水品牌叫八王寺汽水,这牌子1920年就有了,北京有个地方叫八王坟,我之前住的地方上班路上总会路过,这两个“八王”说的是同一个人,努尔哈赤的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努尔哈赤制定了八贝勒共治制度,其中多尔衮和多铎算一个人,再加上大贝勒代善,一共十个人,阿济格排行第八,所以叫八王。


回到沈阳的时候,我专门去吃了一次家乡的烧烤,很多人说东北轻工业直播重工业烧烤,其实烧烤确实是个跟工业有点关系的事情。什么人有吃烧烤的需求?是工人,干一天活儿之后吃烧烤喝啤酒是一种消遣,烧烤的烤炉、木炭、签子,都是工业品。东北烧烤除了基本的肉食,很多都是工业副产品,比如茧蛹子。东北纺织工业发达,纺织工业的副产品就是蚕,不是南方的桑蚕,而是柞蚕。当然我个人觉得茧蛹子烤还是不如爆炒好吃,因为这玩意吃的就是里面鲜香的汁,烤容易烤干了,大火爆炒特别好。

为什么东北烧烤比较发达,因为烧烤本身就是很简单的事情。我小时候看到的烧烤就是路边支个炉子,上面放个铁丝网,拿自行车的辐条当签子,讲究点的自己焊一个长条的烤架,再安个鼓风机就行了。而且烧烤和火锅很像不需要大师傅,准备材料就行了,烤的人和吃的人都方便,还能下酒。

东北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大量工人失业,一下子出现大量社会闲散人员,一堆人都去干餐饮,就像马路上一堆修自行车的,比骑自行车的人都多,因为不会干别的,同样这些人干餐饮只能挑最容易的干。社会萧瑟,吃饭的人也没心情挑嘴,就给他吃点调料味重的、有肉的、热乎的、能下酒的就行,那就是烧烤了。

我琢磨着,这里面可能还有一点文化气质,烧烤烟熏火燎的,有点像工厂那种感觉,可能跟人们生活的氛围、工业的记忆等等方方面面的带着些联想,而且冷的地方,人们对火焰很有好感,天寒地冻的,点个火人们就高兴。


一座城市的灵魂来自人们记忆的叠加,会烙印在每一条街道,每一块砖石上。沈阳努力在想起自己的灵魂,有时想到清朝陪都,有时想起奉系大本营,有时想起大工业建设,可能偶尔还有点日本人的闪影。可这座城市没有找寻回自己的灵魂,那些旧日的荣耀在人们心中逐渐抹去,当这座城市的所有人不再骄傲时,城市的灵魂就彻底迷失了。

我觉得难过,我没有帮故乡找回它的灵魂。

回到家乡我很容易陷入悲伤,不光是东北,整个北方都不太容易高兴起来。北欧的音乐,俄国的文学,都是关于生命与死亡的感受与思考,偏偏北方又盛产原始丰饶的文化,鲁莽的淫欲和野蛮。漫长的寒冬里,人会在极度的苦闷无聊中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极端深刻压抑,要么极端低俗撒欢。一边是酒鬼、妓女、狂欢,另一边是悲伤、悲伤,和他妈的悲伤。

下期预告

南满铁路之旅, 之六,辽北吉南:被戏谑土地上的严肃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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