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徵:「我悄悄地寫,讀者悄悄地看」—— 文學大師汪曾祺(之三)
(一)
「文化革命」鬧完了,大家很高興。
汪先生寫了好些嘲笑江青一伙的文章和詩詞、散曲,四處散發。他早就想吐吐心裡的悶氣。
北京京劇團是「樣板團」,在「文化革命」裡很出風頭。上面派來工作組,要「清查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這場「清查」的做法跟過去的運動有點像。工作組一到,就朝劇團的頭兒和名角下手。
汪先生看不過去,找工作組提意見,還寫了大字報,說不能再用以前的法子整人,劇團領導和主要演員只是奉命工作,跟江青不是一伙。
結果汪先生自己引火燒身。中國人的階級鬥爭觀念特別強。大家覺得汪先生在「文化革命」里很得意:一個「右派」,又有「歷史問題」,卻受江青重用,還上了天安門,肯定有問題。
在特殊年月里,官員不受監督,人民不大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很難作出準確判斷。江青權力無邊。汪先生怕她,也感激她。要不是江青讓他寫「樣板戲」,汪先生不知還要當多久「牛鬼蛇神」,不知還要洗多久廁所,運多久煤。
他被「解放」出來的時候說:「江青同志如果還允許我在‘樣板戲’上盡一點力,我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寫過介紹「樣板戲」的文章,給江青講好話。有一次在劇團傳達江青的指示,他還講過:「江青同志身體很好,咱們小聲說三遍‘烏拉’(萬歲)好不好?」這當然是錯的,跟全國人扯開嗓子大叫「萬壽無疆」「永遠健康」一樣錯。
按理應該檢查為什麼幾億人都做錯。但領導卻把汪先生揪出來,好像他別有用心。於是,汪先生被人貼了大字報,又挨審查,停職檢討。
不久,上頭覺得原來的工作組太溫和,沒有抓到「大魚」,給劇團另派了一個工作組。新上任的文化部長說,文藝界「清查」的火候不夠,搞成「夾生飯」,下令用「非常手段」,來狠的。這是一位從長征走過來的老幹部。好些人以為,中國過去走歪路,是因為老幹部挨整,其實事情遠不是那麼簡單。
高壓之下,必有怪說。有人揭發:江青一伙倒台之前,組織了「第二套班底」,潛伏下來,有機會就奪權。
如果掌權靠人民支持,靠投票,「潛伏班底」有什麼可怕?難道他們能夠在選舉里得勝?但人們緊張得很,汪先生被文化部定為重點審查對象,不停地挨批,不停地寫檢查,兩年多寫了十幾萬字,足夠出本專集。
(二)
他委屈極了。
「反右」和「文革」,他都挨整,這次竟被歸入整人的一伙,繼續挨整。本來他是最平和的人,這時也受不了。在劇團,他不忍也得忍,下班回家老發脾氣。有一陣子汪先生天天喝酒,喝完就罵「小人」,還說要把手指剁下來「明志」,甚至對家裡人講:「要是沒有你們,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親友們嚇得不輕。在北大工作的老同學朱德熙隔些時間就到他家看看,生怕出事。
汪先生的父親是個國畫家。汪先生小時候跟著他畫畫,在學校里有點名氣。上高中以後,功課緊張,他就不畫了。「清查」的時候,他不能工作,心裡有氣,又重新拿起畫筆。汪先生畫的東西全都古古怪怪,不是瞪大眼睛的魚,就是單腳獨立的鳥。題字也怒氣沖沖,一幅畫上寫道:「八大山人無此霸悍!」
作家都是大驚小怪的傢伙,走道踢塊石頭都要搞到雜誌連載。汪先生後來寫煙,寫酒,寫板栗,寫蟈蟈,還寫瓢蟲。但搞了那麼久的「樣板戲」,跟江青來往十多年,汪先生只寫過寥寥幾筆。他被「清查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搞慘了,那成了他心頭的一塊疤。這場「清查」其實特別說明問題。
1990年代,作家萌娘去看汪先生,開頭談得挺好。後來萌娘提起《沙家浜》,還唱了汪先生寫的名句:「人一走,茶就涼。」
汪先生馬上說:「萌娘,你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萌娘是女作家,汪先生還比較客氣。
有一次作家聚會。陳國凱開玩笑,學著《沙家浜》里的郭建光,扯開嗓子唱「朝霞映在陽澄湖上……」
汪先生一下子變了臉,大聲說:「別唱了,好不好!」
「文革」以後,汪先生不喜歡提《沙家浜》。「清查」運動給他造成太多的痛苦。
(三)
本來就沒有那麼多階級鬥爭,「清查」也查不出什麼。
專案組不斷忙活,汪先生無所事事。如果中國人不那麼好鬥,省下的氣力不知能幹多少正經事。
上頭不發話,劇團就不放過汪先生。檢查寫了又寫,越來越空虛,專案組也懶得叫他再寫。汪先生成了上班不幹事的閒人。
他原來在北京文聯和全國文聯工作,好些人知道他的才氣,一些朋友慫恿他重操舊業。1979年,《人民文學》的編輯上門約稿。汪先生的手又癢癢了。
幾十年的宣傳,不可能不留點痕跡。汪先生跟著潮流,寫了《騎兵列傳》。「文化革命」當中,他奉命搞京劇《草原烽火》,在內蒙採訪過幾個黨員老幹部。《騎兵列傳》就是用那些材料寫的短篇小說。
但是,他沒有打過仗,對軍隊的事沒有獨特的體會。這個短篇發表在《人民文學》1979年第11期,內容比較單薄,讀者反應平平。汪先生出師不利。
一個人認得字,當然什麼都可以寫,但不是什麼都能寫好。從此以後,汪先生不再跟風,只寫自己真正熟悉的事。
不趕潮流,往往不會轟動。但汪先生覺得,要拿出對得起讀者的作品,就得這樣。他把這叫做「不搶行情」,說這是作家應有的品德:「淡泊,是人品,也是文品。一個甘於淡泊的作家,才能不去搶行情,爭座位;才能真誠地寫出自己所感受到的那點生活,不耍花招,不欺騙讀者。」
1980年5月,他寫成短篇小說《異秉》。這本來是他四十年代的舊作,但原稿已經沒了。這次作了很大改動。小說里講賣滷味的王二,生意越做越紅火,大家很羨慕。有天晚上,在藥店保全堂聊天,一個號稱見多識廣的傢伙說,成功發達者必有與眾不同的秉賦。於是大伙叫王二講講有啥「異秉」。
王二說,那就是「大小解分清」,解手時,總是先解小手,再解大手,不是一起來。大家嘖嘖稱奇。
閒扯夠了,各散東西。這時,藥店裡最讓人瞧不起的兩個夥計不見了。小說的結尾說,那兩位在廁所裡相遇,「本來,這時候都不是他們倆解大手的時候」。
好多讀者想明白了,都忍不住笑起來。
(四)
於是,汪先生確定了自己的發展方向,很快就寫出了一批風格獨特的作品。《受戒》獲《北京文學》1980年度優秀短篇小說獎,《大淖記事》獲1981年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汪先生在文壇站穩了腳。
《異秉》主要寫中藥店「保全堂」。汪先生家開了兩個藥鋪,其中一個就叫這名字。他小時候老到那裡玩。《受戒》講一個小和尚的戀愛。日軍入侵,汪先生在一個佛寺躲了半年。那是小說裡「荸薺庵」的原型。《大淖記事》寫江南水鄉的愛情故事。那「大淖」是汪先生家鄉的一個湖。這些小說寫的是他熟悉的環境和人物,講的是普通百姓的生活,沒有超凡脫俗的重大主題,所以汪先生得心應手,寫得很細緻,很生動。
有一次,全國作協組織會員去雲南。晚餐後散步,汪先生聊起自己在西南聯大的幾次戀愛。
一位作家不信他的誇誇其談,說:「您個頭這麼矮,按現代人的說法是個‘半殘廢’,真能獲得女士們的青睞?」
汪先生停下來,正兒八經地回答:「你別看我現在像隻大彎蝦,當年我可是標緻著哩!」
這話有不少水分。汪先生「當年」已經駝背了。老同學馬識途揭發,在聯大讀書的時候,汪先生「其貌不揚」。但人不一定要年輕才漂亮,有些人年紀大了更好看。也許可以完全不帶貶義地說,青春的美主要是外表的美,而人的氣質需要知識的積累和修養的提高。六十歲復出以後的汪先生,個子不大,微胖,臉上常帶著平和而又有點狡黠的笑容,在許多合影中一眼就能認出。詩人顧城說:「北京市作協開會,會場上最聰明眼睛,就是汪曾祺那一雙。」
形象可能不僅僅靠五官、個頭和衣衫。思想修養會在音容笑貌和言談舉止里滲透出來,那就是人的氣質。汪先生不知有什麼魔力,老了更迷人。作家聚會,總有一群女士圍著汪先生。要是到湖里或者河上遊玩,女作家和女記者都騰騰騰跑到汪先生的船上。看到這樣的場面,小說家趙大年說:「汪曾祺不光女孩子喜歡,連我這個白髮老頭子也喜歡。」
(五)
汪先生寫普通百姓,但不是寫普通文章。他的好作品,觀察的角度和貫穿的思考都很獨特。前面講過《異秉》的例子。汪先生只寫自己適合寫的題材,不願跟形勢,追熱點,知道些皮毛就指點江山。
他坦率地說:「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主流……我只是想:我悄悄地寫,讀者悄悄地看,就完了。我不想把自己搞得很響亮。這是真話。」「我對一切偉大的東西總有點格格不入……我是個安於竹籬茅舍、小橋流水的人。以慣寫小橋流水之筆而寫高大雄奇之山,殆矣。」
「我悄悄地寫,讀者悄悄地看。」這講法太可愛,好多人一看就忘不了。
專業是外行幹不了的事。文藝寫作是文學家的專業,管理是行政人員的專業,理論研究是學者的專業,一個蘿蔔一個坑。有人能兼兩行三行,但這樣的人不多。能把兩三個專業都幹好的,更少。
汪先生絕不冒充思想家或理論家。他知道自己不懂政治,搞「樣板戲」是被迫的。但他並非不在乎作品的思想性。汪先生在湖南的一場講演裡說:「小說裡最重要的是什麼?我以為是思想……思想是作者自己的思想,不是別人的思想,不是從哪本經典著作里引申出來的思想。是作家自己對生活的獨特的感受,獨特的思索和獨特的感悟。」
他堅持自己的理解,堅持自己真心相信的觀點,那就是樸素的人性論。他自稱「抒情的人道主義者」。汪先生說:「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他不講「文化革命」是違反了什麼「主義」,而是指責那場運動沒人性。
沒有藝術性,就算不上藝術品。不管是小說、散文,還是音樂、繪畫,首先得美。對藝術的政治作用估計過高,把自己或者別人的作品看成鬥爭工具,結果不是糟糕,就是恐怖。在這個方面,中國人不知有多少教訓。汪先生對自己作品的期望很實在。他說:「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於世道人心,我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潤,讓人覺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有詩意的。你很辛苦,很累了,那麼坐下來歇一會,喝一杯不涼不燙的清茶——讀一點我的作品。」
不能呼風喚雨不見得就沒有社會作用。汪先生講過:「美感作用同時也是一種教育作用……我們的青年應該生活得更充實,更優美,更高尚。我甚至相信,一個真正能欣賞齊白石和柴可夫斯基的青年,不大會成為一個打砸搶分子。」
上個世紀五十到七十年代,不知多少中國藝術家緊跟別人的主義,寫大題材,唱高調,結果他們的作品比那些主義更快過時。汪先生很幸運。他大多數作品是「文革」鬧完以後寫的。這時他只信人之常情,所以他的文字能引起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共鳴。
《大劈棺》是個傳統戲。過去的劇本講,莊周覺得婦女靠不住,於是裝死,假扮成一個英俊少年。他的妻子馬上要嫁給那個人。入洞房時,少年說頭疼,要用人的腦髓醫治。莊周的妻子就劈開丈夫的棺材取腦髓。莊周坐起,責罵妻子。
1989年,汪先生改寫了《大劈棺》,把主題從嘲諷女性變成批評老夫少妻的做法不近人情。棺材被劈開以後,莊周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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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思量,
不是你的錯。
原來人都很脆弱,
誰也經不起誘惑。
不但你春情如火,
我原來也是好色不好德。
想男女交合,
本應是琴瑟諧和,花開兩朵。
老夫少妻,
豈能強湊合。
倒不如松開枷鎖,
各顧各。
從今後,
你是你,
我是我。
你要愛誰就愛誰,
願跟誰過就跟誰過。
我這就打點行囊包裹,
浪跡天涯,神遊六合。
你也解脫,
我也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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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裡主角這段唱,承認自己的毛病,體諒別人的心情,樸實平等,寬容大度,人情味特別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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