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櫻桃、藥丸、腳底板疼痛|寫下外婆的堅忍與我的怠惰
一個多禮拜前,趕著早上去看醫生,午餐時間我還得跟南下拜訪我的父母用餐,時間有限。在我終於跑了兩間診所回到家,看著小手提袋裡面的皮膚科、復健科診所藥袋。
我想起我的外婆。
我外婆是一個非常嚴以律己的人,我幾乎從沒看過他休息或生病躺在床上,印象中她總是早上拖著買菜小拖車步行十五分鐘走到附近的市場,再回家準備做飯給全家人吃,下午還得肩負超市的店務工作。
全年無休。
她有一個自己的一個藥盒。那是一個把男用內褲上架後,剩下的白色西卡紙盒,她把所有去診所拿的藥品,都放在裡面,一袋一袋分門別類地裝好,袋子上還有醫院、診所的名稱。
我很喜歡看她吞藥丸,他會緩緩地轉身,從超市櫃檯邊,放電池的木框玻璃櫃上,把雙手舉高,越過放郵票的大黑紙盒,拿下那一盒小白盒子。
如同打開珠寶盒般的審慎,小時候的我很喜歡這一幕,像是發現寶藏一樣,盒子裡花花綠綠、五顏六色的小藥丸,如同隱密的寶物。
我會問她:
「阿嬤,為什麼你可以有這麼多藥?」 「哎呀!大人才需要吃這麼多藥啊!」 「可是媽媽沒有。」 「那是因為阿嬤老了,老人家有很多藥是很正常的。」
看著阿嬤在紙盒裡一個一個袋子的拿藥,讓我想到卡通裡面,特務打開秘密鐵櫃翻找機密文件的畫面。這個袋子拿兩顆,那個袋子拿一顆,在配上半顆的黃色,以及兩顆綠色,阿嬤面前的紙巾放滿了寶石。
「來!去幫阿嬤到廚房到一杯大杯的開水。」
她會把600cc的玻璃杯拿給我,杯上用紅色印有幾朵花,還有容量量尺。
我完成任務回來,繼續緊盯著她。然後阿嬤就會把藥丸一顆一顆地塞到喉嚨深處,再迅速地配一大口水。轉眼間那些藥丸就被一掃而空。
「阿嬤好厲害!」
我不由得肅然起敬,那時的我還不會吞藥丸呢!每次都像是在看表演。
三不五時,阿嬤也會拿零錢給我,跟我說:「去對面幫阿嬤買『三角矸仔』(sann-kak kan-á,三角瓶子之意)」,拿著手裡的十元、五元、一元銅板各一個,我快速地跑到對街的藥房,大喊:「給我一瓶『三角矸仔』!」
回家路上手裡就多一瓶「國安感冒液」,因為瓶身的三角形造型十分特殊,藥房也都清楚。
我長大後才知道,原來那是感冒藥,喝這個是因為阿嬤身體不舒服。每次問她為什麼要喝這個,她都跟我說:「因為甜甜的,很好喝。」不過又很嚴肅地跟我說:「這是大人才可以喝的飲料。」
她一直都很少休息,從煮飯、清掃、顧店、進貨、換燈管,甚至某天半夜水管爆掉都有辦法處理,是我們全家的倚仗。什麼都難不倒她,我甚至看過她拿兩把菜刀追殺老鼠的畫面,實在讓人驚恐又佩服。
阿嬤為什麼什麼都會,什麼都不怕,還永遠不用休息。
在我大學生二年級的暑假,她被診斷出胃癌末期,等到發現時已經轉移到全身淋巴。在我開學前就走了,甚至連喪儀都已完成。
前陣子開始,我的腳底板就開始發炎,斷斷續續地時好時壞,等腳底稍微好點,腰部又嚴重發炎,最後只能求助現代醫療系統。因為我痛到睡覺翻身都困難。
但等到腰部轉好,腳底又疼痛難耐。
我的復健科醫生跟我已經是老交情了,前年我就因為一連串意外、生活習慣不良反覆進出診所一年多,今年又再度碰面,她看著我的腳底說:
「你要不要打一針啊?」
我逞強了一次,三天後複診我主動說:「請你給我一針吧!拜託!」
她在放下超音波顯像儀後轉身回到桌前,邊敲打鍵盤,邊開口,說:
「你是不是最近壓力很大啊?」
我停下擦拭腳底藍色黏稠物質的右手說:「啊?」
後來,我寫了篇在復健科診所的文章,面對我身體的反應,肯定這些疼痛給我的含意,幫助自己專注自身,推掉一些生活外務。
更在寫夢境的文章裡面寫到自己腳底疼痛到難以忍受,這些文章都幫助我舒緩心底的焦慮,嘗試理解自己的生活、身體,但最終我還是不得不地承認。
「我需要休息。」
故事回到開頭,一個多禮拜前,我趕著跟父母用餐,聽說下午後梅雨季就到訪,我趕緊抓著我的小手提袋,拖著我依舊隱隱作痛的左腳出門。
「這是過敏喔!你有沒有擦精油或是什麼在這裡?」
「沒有啊!」
「是嗎?總之是過敏,你多注意一下。」
皮膚科「打勾」,再轉頭去復健科複診。
「你剛剛去看皮膚科?有開吃的藥嗎?」
「沒有。」
「怎麼了嗎?」我的復健科醫生用關心的語氣多問了一句。
雖然是皮膚科的業務,但幾年來的「交情」,讓我對她也很信任。我把患部給她看,看見我發紅的皮膚,用擔憂的語氣問:「怎麼了?」
「醫師說是過敏。」她頓了頓後回歸主題,說:
「我再開一些備用的消炎藥給你,有不舒服再吃。」
在我起身走向診療室大門時,她又開口:
「記得多休息。」
我把藥袋從手提袋拿出來,放進桌邊櫃子的塑膠籃裡,裡面還有個人電療貼片、退燒止痛藥、痠痛貼布、腸胃藥、止瀉藥,以及各種營養補充藥丸。看著這些東西,我開始理解我的外婆,理解何謂「大人才需要吃這麼多藥啊!」。
我想起幾年前我問我母親:
「阿嬤很會吞藥丸不是嗎?」
「才沒有哩!你阿嬤超怕吃藥的。」
我想這就是身為大人的無奈吧,面對病痛的不得不,而如今我也感受到了,還學會很多不得不會的技能,比如「一次吞一把藥丸」、「電療貼片該怎麼穩穩地貼在皮膚上」。我想我長大了,再也不是當年那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看著阿嬤力抗恐懼在我面前吃藥的孩子,我的身體會抗議,病痛也會靠近。
休息也變成一種不得不為,也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以我休息。這段時間我讓自己暫時停止寫作,好好地放空、休息,重新專注在生活,專注在好好活著。也許寫作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但我想休息也是一種必須,而停下也是種重新審視、重新理解生命的過程。
我再次想起我的外婆,某天我在廚房找東西吃,阿嬤緩緩地走進來,跟我說:「冰箱裡有櫻桃,要不要啊?」
「好啊!」我說完立刻移動到冰箱前,把櫻桃紙盒從冰箱裡拿出並放在桌上,拿個小碗公,抓了一大把櫻桃進去。
阿嬤把那個碗拿起來,說要幫我洗水果。當時的她已經從醫院轉為居家醫療,雖然還不到安寧的程度,但我知道她身體病弱。我說:
「阿嬤,我可以自己來,你趕快坐著休息。」
「洗水果很簡單,我可以啦!你坐好。」
我依著她,看她背對著我,在流理臺前沖洗水果,我知道此刻阻止她也沒用,於是就安靜地坐在餐桌邊。沒過多久,她捧著小碗公走回餐桌坐下,看著我吃水果。
「好食無(hó-tsia̍h—bô,好吃嗎)?」
我點點頭說:「阿嬤也吃。」
「我不用,你吃就好。」
在夕陽下,我們一起在餐桌前吃水果,她看著我,彷彿回到小時候。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這是我跟她最後的獨處時刻。
我的外婆這一輩子都是勞碌命,她總戴著玉墜子、珍珠耳環,甚至每天上菜市場前都會化妝,她很愛美,卻一輩子為了家庭犧牲自己。照顧了家庭中的每一個人,擔心兒女、孫子有沒有吃飽飯,操持大小事情,卻從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感冒不舒服就喊我去對面買成藥,去醫院領了很多藥品讓自己少點病痛,但卻從來沒有好好休息,於是壓力就堆積在深處。
直到藥盒裡面那些五色藥丸,再也緩解不了病痛,才剛退休沒幾年,就離開人世。
我看著我的「藥品櫃」,想著這兩個月裡面與身體的交流,或許這些病痛真正要我理解的,並不是「征服」,我無法征服這些痛,越過那些苦;病痛並不是要我去忍耐,去克服,而是學習與這樣的身體共處,聆聽他的需求,接受他的無力、無能與侷限,而最重要的課題,我想就是適時地「好好休息」吧?
我休息了快兩週,遠離寫作,遠離原本我習慣的生活,說我不享受是騙人的,那有些羞於啟齒的是:
「其實沒寫東西的這段時間,我很愉快。」
我喜歡那些怠惰的生活,還有睜開眼睛面對的無所事事,這是事實,但每當我安靜地看書、躺上床準備睡著的那一瞬間,甚至坐在馬桶上的片刻,我還是想寫作,我還是渴望把心底、生活的片段記錄下來,還是想寫點東西,這是我,也是我的生活。
寫作是一件苦差事,也許這件事情的確給了我壓力,但我依舊樂此不疲。或許阿嬤在幫我洗水果的當下也是如此吧?雖然身體勞務已經讓她有些不堪負荷,但看著我們這些孩子開心地吃著,或許也是一種幸福吧?
這兩週的休息讓我慢慢地緩過勁來,我的腳底板也終於穩定,不再毫無徵兆地哀嚎,我也感覺到自己準備好了,可以再次投入寫作生活中,於是我寫下這篇文章。
紀念我的外婆,她讓我更理解到人的侷限。我們都不是超人,也都只是肉體凡胎的渺小人類,雖然病痛帶走了她,但她卻永遠都活在我的心底。
所幸,妳再也不用從玻璃櫃上拿下藥盒了,我清楚地知道,妳會永遠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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