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厌恶强权，还是厌恶在强权面前弱小的自己

电视剧《六龙飞天》讲的是高丽末年李氏朝鲜建国的过程，其中一个重要人物是后来的太宗李芳远，他跟他的父亲李成桂之间就有点像李世民和他爹的关系，都是儿子野心十足且能力很强，在建国过程中功不可没，后来却没被立为太子/世子，所以李芳远也被称作“朝鲜李世民”。

电视剧里李芳远这个人物的成长线，我觉得编剧写得特别好。当初高丽还没灭亡，李芳远还没显露出他后来手刃老师和弟弟的野心与魄力，还只是个对腐败的高丽愤怒不已的愤青，他人生遭遇的第一个灵魂拷问来自他的“黑暗导师”洪仁邦，洪仁邦是一个曾经有过儒家理想但扛不住拷打很快就出卖同僚的变节士大夫，洪仁邦看不惯李芳远一副愤世嫉俗心怀正义的模样，他认为，李芳远之所以还能坚持相信那些东西，只是因为还没遭遇过暴力，还没有直面过人性的懦弱与卑劣，本质上，李芳远跟他洪仁邦都是同一类人，他们都已经见多了没有力量的善良，心里都无比清楚，能救自己的从来不是什么圣人理想，而是叫别人无可撼动的力量，是霸道的政治。他加倍地折磨李芳远，他的一番话一度成为李芳远的梦魇：“你是厌恶强权，还是厌恶在强权面前弱小的自己？”

后来的结果证明是后者。这在李芳远和他的老师郑道传产生利益分歧后愈加明显，李芳远曾经也完全信仰着郑道传的政治哲学，也非常希望郑道传设计的土地改革能够真正落实，但他不能继续支持郑道传，因为那意味着要放弃他作为王子参与政治的权力……从那时起他就开始精神弑父了。李芳远心碎又愤怒，悲痛地哭着，质问郑道传，这一幕刘亚仁演得非常有感染力：“为什么老师的心愿就是心愿，而我的心愿就成了野心？为什么只有我的心愿是野心？”

在老师面前，李芳远仿佛就又成了那个疯了般想追随老师却不断被抛弃的少年。郑道传招募的所有建国派成员里，李芳远是唯一一个自己找上门来的。从一开始，李芳远和郑道传就是粉丝与偶像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李芳远单方面的爱慕，单方面在倒贴：第一次见面，郑道传站在舞台中央大声疾呼反对与元朝建交的政策，李芳远站在远处景仰老师“那个男人就是展特格儿（英雄）”；郑道传所有振奋人心的治国著述藏在山洞里，李芳远是通过跟踪和擅闯的方式读到的，从一开始接触老师的思想，他的手段就不光彩；还有后来郑道传为了土改焚烧台账，这时李芳远已存反心，却还是会瞬间为老师的魅力折服“那个男人还是那么帅气”。李芳远一直想做郑道传的战友，老师心里那个伟大的政治理想，他如此渴望能共享，从一开始，他的动机都不完全是这个理想本身，而是理想背后的自我证明。

为什么这么说呢？不得不说编剧埋的线真好，当初李芳远投奔郑道传，正值洪仁邦如日中天，眼见这个曾经折磨和动摇过自己意志的邪恶导师越过越好，李芳远虽然嘴硬“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心里却早就恐慌得不行，他太害怕了，太恐惧了，如果不能加入郑道传，自己就会落入深渊。李芳远需要郑道传，远胜于郑道传需要他。这时候的李芳远痴迷郑道传设计的国家制度，更多是出于一种对改变现状的渴望和对权力的追求，这个年轻的权力追求者看到了一本教科书，里面写着他想要的改变和可能的成功路径，但他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些理念背后的深层次意义和道德内涵，他心急地想要投入这个理想，来证明自己与洪仁邦不同，却没能理解这套制度最终有一天会导向他自己的失权。

冲突最后爆发在废除私兵的利益纷争上，李芳远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尊敬着他的老师，“安静，我的老师说了要安静”，他不容许任何人破坏老师最后的体面，然后他亲手杀了他。郑道传是第一个，接着他会把剑指向他的父亲李成桂，他的世子王弟……后面成王成霸的故事都略写了，核心冲突都在他、洪仁邦和郑道传之间，洪仁邦作为反派在1/3处就下线了，但洪仁邦就是整部剧的幽灵：“你是厌恶强权，还是厌恶在强权面前弱小的自己？”这个拷问此后不断闪现在李芳远的人生里，每一个决策里，他都在抗争或效仿洪仁邦。甚至后来，洪仁邦就活在了他身上。新朝鲜建国后，一批效忠于前高丽的士大夫非暴力不合作，李芳远呢，他受过洪仁邦的折磨，他深知人有多么高估自己对理想的信念，他放火烧村，让这些养尊处优的儒生们断食，不出三天，一大批人便纷纷倒戈。

编剧在设计李芳远这个角色时，让郑道传和洪仁邦分别扮演着“天使”和“魔鬼”两极拉扯，思路非常清晰，五十多集的长篇历史剧，最后也一直在call back这个核心冲突，完美地闭环了。而刘亚仁的演绎，绝对是加分项。我印象最深的是善竹桥杀圃隐这场戏，初出茅庐的李芳远要去杀的，是自己的父亲、老师和百姓都十分尊敬的大儒，圃隐严厉反对新朝鲜建国，并且准备暗杀李成桂与流放郑道传，危急关头只有李芳远敢下去杀圃隐的决心，而且他明明可以暗杀，却选择了光明正大地露面，因为“政治就是承担责任”（这也是一条不停call back的点），刘亚仁在那场戏里要演的就是：杀人，但睁大了眼睛去盯着飞溅的血液，记住这一刻，承担起这一刻。

啊能看到这么精彩的故事和演绎的我真是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