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德米創意寫作班 | “642件可寫的事”——《太陽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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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來自阿卡德米創意寫作班第二期,作者:洛拉
太陽碗 洛拉
秋分剛過,陰霾連日。說是叫太陽灣,可是這裡的陰霾可是真的有分量,重重地壓著你的心,教你喘都喘不過氣來。趙方城把嘆息聲咽回肚裡去,也生怕多了幾回,就要化成陰霾壓著心肝脾肺。但他怕的不是這個,而是另一團陰霾。
清早醒來的時候,他眯著眼睛,習慣性地往窗外看。山頂那座高聳入雲的鐘樓還是屹立在那裡,時間像是幻覺般滴滴答答地走著。日子經不起數,很快就要初一了。他才十四歲,是這個家裡最小的孩子,這麼等著等著,卻覺得自己心都要老了。比二十五歲的姐姐還要老,比頭髮灰白的父母還要老,可人生還沒開頭呢,趙方城已經受不了了。
太陽灣原先不這樣——一年四季連著見不到太陽,陰霾堆得越來越沈。太陽灣原先就和它的名字一樣,從不耍什麼花招,而現在每一寸陰霾都像陷阱。自從神諭下來以後,學校就放假了。因為要慶祝太陽節。太陽節前後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人們都要待在家裡,為選中的人慶祝——當然是慶祝他們去死。
對於趙方城來說,太陽灣就是全世界,全世界的人們只有一件事可做:為太陽而死。生命是什麼呢,老師說,生命就是為太陽而死的。這是太陽灣的人一生最高的追求。趙方城還從來沒見過一個不想死的人,老師也從來沒有講過不想死會怎麼樣,這種事不會在太陽灣發生,因為人們就是知道,他們會為太陽而死。被選中的人會前往神山——那座鐘樓,太陽就是從那裡升起來的——他們只要走進去,就能將自己的生命徹底地獻給太陽。神諭是無字天書,當被寫下名字的時候,那個人就在心裡接收到了,人們深信不疑。
趙方城也想死,可是他沒有收到神諭。姐姐安慰他說,也許明年呢,明年不行還有後年,人總會死的,你總會為了太陽而死。可是他等不了這麼久。他已經十四歲了,他想快點死掉,和所有人一樣。——不是,所有人里不包括王雪陽。
王雪陽是趙方城見過的唯一一個不想死的人,趙方城搞不懂,她為什麼會想活著呢。王雪陽知道自己要死了,和班上另外五個同學一樣。他們收到神諭的時候高興得發瘋,直接跳上了桌子歡呼起來。可是王雪陽哭了,誰都不明所以。她哭得很凶,老師還以為她是高興壞了。剛說了幾句表揚她的話,誰知道她哭得更凶了。她抬起頭來,眼珠子又黑又亮,浸在汪汪的眼淚里,卻一點也不見柔弱,恨恨地把所有人都掃了個遍。最後那一眼落在趙方城身上,他感覺到比落在別人面上停留得更久一些,像是要把他燒著了似的。趙方城張了張口,他心裡想問的是:你為什麼不高興。可是即便是這樣一句話,王雪陽也沒有給他問出口的機會,她竟然當著大家的面,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教室。大家面面相覷,但那股怪異感很快又重新被神諭選中的喜悅沖淡了。
距離太陽節還有四天,趙方城想去找王雪陽,他很羨慕她,他也想和她一起死,可是他也真的不知道她到底為什麼哭。王雪陽家住在太陽灣最西邊,和鐘樓相對,也隔得最遠。趙方城需要穿過大片大片的田地,水稻快收完了,小麥剛剛種下,要等來年開春才會揚花。王雪陽家門前還種了油菜,綠得讓人眼前一亮。趙方城有些不好意思,他轉身也不是,往前走又不敢。回頭望去,身後大片的蕎麥星星點點地開了花,也許不用個把月,幾天以後——就要雪白雪白地登場了。
趙方城還是沒有走進王雪陽家的庭院,只聽見裡面有人在叫王雪陽,然後他嚇了一大跳,還沒來得及躲,就見王雪陽手裡拿著幾個西紅柿走了出來。一件立領灰毛衣,蓬蓬地套在她身上,下面穿了一條杏色花紗布的中裙,王雪陽站在那兒,像是比趙方城還高了一個頭。她見到趙方城表面上虎頭虎腦的,但是你多看他一眼他就瑟縮一下,一副沒出息的樣子。想起他那天在教室,王雪陽就更生氣了。趙方城站在那兒,也不敢笑,也不敢多看,剛一抬頭,王雪陽手裡的西紅柿就朝他扔了過來,他還眼疾手快地接了!他剛把三個捧作一捧,王雪陽手裡最後一個就砸在了他的肩膀上。離得不遠,西紅柿剛摘下來,不容易裂開,掉在地上才砸壞的。趙方城看著地上的西紅柿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王雪陽卻已經轉身往里走了,他急忙捧著西紅柿跟了進去。
他就站在天井里,手裡三個西紅柿都快要被他握在手裡握熟了。「王雪陽,你為什麼不高興。」他小說地問,王雪陽還是沒理他,自顧自晾曬著衣服。過了一會兒,原先趙方城聽見喊王雪陽的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我外婆。」王雪陽拿過趙方城手裡的西紅柿,放在盆里,把剩下的衣服放在趙方城手上,然後端著盆先進了廚房。再出來的時候,手裡端了一碗藥。趙方城趕緊把手上的衣服都晾好,然後快步跟在了她後面。
從房間里出來,趙方城終於敢看王雪陽了。但是他還是奇怪,她到底為什麼不高興。他們坐在樓頂吃白糖拌西紅柿,王雪陽小聲說:我不想死。趙方城半晌沒說出話來,王雪陽以為他沒聽清楚,又重復了一遍:趙方城,我說我想活著。趙方城瞪大了眼睛,「為什麼?」從小到大,太陽灣的人都只有一個信念在傳遞著,那就是求死。人必然會死,死就是一種榮耀,也是必須要完成的。長到上學的年紀,老師們也天天教你,生命就在於死。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死。
但是王雪陽不,她想活著。
「為什麼?我才想問呢。為什麼我們一出生就要選擇死呢,那乾脆不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好了。趙方城,你看——你出生,你眼見,你懂得,然後有一天,你走進了鐘樓就不會再回來了,你會失去所有的一切,哪怕你只是看守,哪怕你失無所失。
為什麼我們一出生就要被教育去死。大家都很想去死,可是我真的很不想。我會捨不得我外婆,我也捨不得太陽灣。所有人都要去死了,只留下你一個,我也要死了,你以後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回家,一個人——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趙方城。
算了,你不知道。但是我真的不想死,我出生,探索,親吻,做夢,我會變成什麼呢?如果不死,我會變成什麼——」
王雪陽這次沒有哭,她當時在教室里被氣哭,是因為大家看起來真的太可怕了,而趙方城竟然也毫無知覺。
趙方城靜默著,也在試圖理清——但他似乎不能夠理解王雪陽剛剛說的話。王雪陽的那些話,更像是對自己說的,她甚至都沒有對趙方城做出任何的期待。想到這裡,他落寞極了,他從王雪陽家的樓頂看過去,他剛剛看見的大片蕎麥花彷彿又開了一些,雪白雪白。他想著,等到蕎麥全部開花的時候,王雪陽已經死了,她一定會後悔自己沒看見的。趙方城不太確定,這是不是王雪陽形容的那種感覺。但是他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孤獨,像是一陣風都要把他吹走了似的無力。
王雪陽要死了,趙方城的爸爸媽媽和姐姐也要死了,按理說應該高興,可是他再也高興不起來了,他覺得再也見不到這些人了。他第一次對太陽灣的人們這樣追求死亡感到困惑,生命的意義真的在於死亡嗎。而且這種死亡,還是別人替我們選的。
等趙方城回神過來時,他想叫王雪陽看蕎麥,可是卻看見她捧著碗,朝牆角走了過去。她把碗里剩下的白糖小心倒在了地上,看見螞蟻來抬,王雪陽沾了旁邊積在坑窪處的雨水,將幾只螞蟻圍了起來。王雪陽一圈一圈地補水印,螞蟻試探性地在邊緣打轉,但是仍然不敢越過邊界。王雪陽想了想,將手裡的碗罩了上去。
離太陽節還有兩天,趙方城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他心思也不算細膩,不然也不會天天惹王雪陽生氣了。他也不再自己玩自己的,每天一醒來就去敲姐姐的房門叫她吃早飯,也會去廚房幫爸爸,也幫媽媽找耳環,主動承擔遛狗的任務,也鋤草,親自種豌豆和蔥。王雪陽來他家的時候,他還帶她去看他拍的照片,有些是在學校拍的,有些是去郊遊的時候拍的,很多很多張王雪陽。
他們騎車去玩,王雪陽大聲笑著騎進了蕎麥田,然後摔了下來,她就坐在大片的蕎麥田裡笑。旁邊的蕎麥花果然開了不少,雪白雪白的。趙方城沒跟上她,看見她摔了,不免嚇了一大跳,也騎了進來,不料摔出了一個大坑。王雪陽笑,他也跟著笑。趙方城覺得很開心,這一刻他也想活著,活著就是現在。
生怕壓壞了蕎麥,也擔心王雪陽摔傷了卻沒說出來,他趕緊把王雪陽拉了起來,看她身上有沒有傷。他們推著自行車從寬闊的田埂上走,王雪陽採了兩把蕎麥花,一把放在趙方城的自行車兜里,一把放在自己車里。趙方城心疼,可是王雪陽卻說:「我都快死了,摘最後一把吧,反正也吃不到了。」趙方城聽了,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竟然不自覺地難過了起來,看王雪陽卻像為這個結果毫不在意、無動於衷了。
「我們可以不死嗎。」聽見趙方城小聲問,推著自行車的王雪陽停了下來,四周靜得可以聽見草叢里的蟲鳴。天色已經黑了,王雪陽的臉看不太清楚,但是趙方城覺得她的眼睛里閃動著什麼,和周圍被風吹拂閃爍著的點點蕎麥很像——像細碎的星光。
「不可以。我們都會死的。」王雪陽完全轉過身來,聲音非常平靜。頓了半晌,她又問:「你想死嗎?趙方城。「聽起來卻像是——你還想死嗎,趙方城。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這樣。」趙方城低下了頭,他真的不知道,但是他也真的不明白為什麼還會這麼難過。
「趙方城,我們可以不這樣,不這樣死。」趙方城像是沒聽懂,他抬頭看了一眼王雪陽,只見王雪陽朝他走近了一些,定定地看著他,眼睛很亮很亮。很快適應了黑暗,他的眼睛能看清王雪陽的表情了,非常嚴肅,但是又有一種蠱惑力。趙方城聽見她說,「我們要自己選擇死亡方式,我想要知道——我也想要所有人知道——死亡到底是什麼樣子。」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趙方城還在惴惴不安,他看著窗外厚重的陰霾把神山上那座高聳入雲的鐘樓遮掩著,看不清楚,連滴滴答答的鐘幻覺般地走的聲音也消失了。明天就是太陽節了。
姐姐似乎很興奮,趙方城想起昨晚王雪陽說過的話,於是問道:「你們會以什麼樣的方式死去?」姐姐翻了個白眼,低頭喝湯,含混不清地說:「去見太陽。」趙方城當然知道是去見太陽,可是他仍然困惑,每個人都要去見太陽嗎,大家都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去,被選中就要去死。這真的是我們世世代代所渴求的嗎,如果不呢。趙方城低下頭,不再說話。
太陽節終於到來了,赴死的人們在這天別上花,前往鐘樓。在廣場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找王雪陽,找了好一會兒都不見她蹤影,趙方城很著急,可是他們說好了在這裡見面的,他不敢貿然離開這裡,只好繼續在人群里搜尋她的身影。等儀式快要結束的時候,王雪陽才出現。起初趙方城不確定,但那條小路只有他們倆認得。一個紅色的小點在遠處晃動,近了以後他才看見那是王雪陽,她穿著一件紅色的對襟毛衣,下身還是那條杏色花紗布的裙子,胸前別著一束雪白的蕎麥花。王雪陽一路走過來,人們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卻一點都不害怕。
看見她,長老重重地杵了一下拐杖,但是也沒再責怪她,而是繼續帶著大家前往神山。趙方城走在了隊伍的最後,其實他不該跟了,但是人們也不會回頭看的。他停下來,回頭等王雪陽跟上。等王雪陽笑著走上前來,她把手裡握著的另一束蕎麥花裝進了趙方城的上衣口袋里。巧合似的,趙方城今天穿著一件和王雪陽裙子同色的襯衫,他們手拉著手往神山走去,在濃郁得快要滴下來的陰霾里,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人們剛進大殿的時候,王雪陽和趙方城已經趁機溜上樓了。王雪陽沒有半點停下來的意思,趙方城回頭從樓梯上看著腳底下小得像螞蟻一樣的人們,在等死。
「他們會怎麼死去?」趙方城又問了那個問題。
「不知道,被太陽燒死吧。」王雪陽握了握他的手,又接著說,「你不是想死嗎?」
趙方城在人群中看到自己的姐姐和爸爸媽媽,他們擁抱在場的每個人,雖然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是也能猜到。然後他像是下定了決心,跟著王雪陽繼續上樓。一共40層,天氣好的時候,能看清,他一遍遍地數過。他們越往上爬,底下能看到的人越來越小,越來越像那天在王雪陽家樓頂看到的那些螞蟻。
王雪陽爬上了窗台,她的裙子被風吹得鼓起來,在獵獵作響。她扶著窗沿,笑出聲來,「人們還以為死是做夢呢。」這麼摔下去也是死,不知道會不會疼,和被太陽燒死有什麼區別。她重新別好胸前的蕎麥花,朝趙方城伸了手,像是挑釁似的開口:「趙方城,你還上來嗎。」
趙方城說不清站在上面的感覺,也不是害怕。王雪陽的手雖然牢牢地拉著他,但是卻有些發抖。為了安慰王雪陽,他冷靜了很多。「不要往後退。」王雪陽出聲制止了他,聲音短促又尖銳,嚇了趙方城一跳,他的身體忍不住往後倒了倒,所幸穩住了,可是插在他襯衣口袋里的那小束蕎麥花落了下去。趙方城想要伸手去撈,可是太快了,根本就沒握住。
「我們的生命也會這樣落下。」王雪陽不笑了,只看著那束花消失的地方,淡淡地說道。風聲更尖銳了一些,他們也不說話,所以耳朵里全是轟鳴聲,心跳一下一下的。
趙方城覺得那束花真的太可惜了,他看了一眼王雪陽的胸前好好別著的花,有些懊惱起來。王雪陽察覺到他的目光,忽然笑出聲,「你站好。」然後松開了趙方城的手,從自己的衣襟上取下那束花,又分作了兩束,自己小心別好以後,從頭髮上取下一根黑色的細夾子,把剩下那一束插在趙方城襯衣口袋里,再用細夾子固定好。趙方城看王雪陽偏著頭,離他這麼近,他心跳又快了很多,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耳膜都震破。但也許是站在高處的緣故。他也不敢大口呼吸,全憋著,等到王雪陽別好以後直起身來,他才長舒了一口氣。
「王雪陽,你怕嗎。」趙方城摸了摸口袋里別著的蕎麥花,小聲問道。
「我怕,但我也怕被太陽燒死。我不想那樣。」王雪陽眼睛沒有看他,只是徑自說著,「人們真的知道死是什麼嗎,在我看來沒有比這更痛了。」她突然笑起來,問他:「你怕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明年,後年,反正某一年的今天,和我們背後那些人一樣,慶祝去死,然後在這裡等著太陽升起來。」
「王雪陽,我不怕。」趙方城仰起頭來,他每次看王雪陽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仰頭,像是王雪陽比他高很多似的。實際上他們個子差不多,再過一年,他可能就要長得更快一些了。但是趙方城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
往下跳的時候,雖然兩個人都做好了準備,但是仍然害怕了。王雪陽尖叫出聲來,趙方城緊張得根本不敢鬆手半分,王雪陽的手握著從柔軟到最後,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很快他們就落地了——不是,他們掉在了那個巨大的鐘上面。28層,趙方城從來沒有這樣慶幸過。劫後餘生,大難不死,向死而生,老師從來不講這些詞語。
他們這一刻躺在鐘的正上方,疼得說不出話來,全身骨折了多少處也算不清的,只覺得渾身上下都疼。趙方城感覺自己的肋骨都斷了,全身不知道哪裡還是好的。王雪陽的手還抓著他,根本沒敢松開。趙方城拼命睜眼看她,想說話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好疼啊。他在心裡聽見王雪陽說,死亡為什麼會這麼疼。
鐘聲響起的時候,太陽就升起來了。那股熱浪,隔著玻璃也能感覺得到。王雪陽和趙方城仍然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而大殿里的人,在太陽升起的一霎那都被燒成了灰燼。趙方城後悔了,他不想死。這一刻,他想起來自己的姐姐、爸爸媽媽,內心湧出一股巨大的痛意,像是大殿里那個殘暴的太陽,把他也燒著了。他流出了眼淚,無聲地嘶吼著,那股熱浪把他的骨頭都融化了。可是裡面的人,卻連意識到這個都尚且來不及,就化為灰燼了。
太陽越升越高,一直升到天上,發出數月以來最耀眼的光芒。太陽灣的能量正一點點輸送給一個看不見的世界——因為太陽灣就在一個碗里。人們被太陽燒死,只不過是為了給這個碗以外的世界提供能量。
阿卡德米创意写作班结业作品:《642件可寫的事》——一個人從大樓的40層往下跳,下落經過28層時,他聽到了電話鈴聲,後悔自己跳樓了。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