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侏儒與交際花》 色彩豐美的歷史小說

台灣曾經出現不少具有某種特色的優秀小說家，第一部小說是帶有自傳色彩的青春紀事；第二部小說則有家族史性質。然後，常常就沒有第三部優秀的小說了。

小說不是詩，靈感、創意固然重要，但細節的鋪陳才是小說的血肉。小說不能只是故事概念的組合，更要在豐富寫實的筆下帶出有機氛圍。而要細節、要寫實，那就需要資料，不能憑空想像。

個人的生活史及家族史，資料就在生活中，只要有夠敏銳的心靈和一枝健筆，理論上就可以挖出源源不絕的細節。好像有人說過：悲慘的童年是小說家一生的資產。

然而，若要寫此身以外的故事，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沒有下蒐集資料的苦功，是不可能把這種類型的小說寫的精采。台灣的文學環境顯然並不十分優渥，小說家要花錢、花時間去蒐集、整理、消化資料，用來鋪陳小說的環境細節，撐起一個故事的場景，這樣的投資報酬率實在不太高。為了避免餓死，所以能這麼做的人好像並不太多。

近年來有一系列極為精采的台灣歷史小說：《福爾摩沙三族記》（2012）、《傀儡花》（2016）、《獅頭花》（2017）、《苦楝花Bangas》（2019）、《島之曦》（2021），作者陳耀昌本身是一位功成名就的醫師，寫小說是興趣也是志業，原不需為稻粱謀也！

國外的小說家、尤其是暢銷小說家，常常聘請大群助理協助蒐集整理資料，比方說科幻大師麥克.克萊頓，或是法庭小說巨擘約翰·葛里遜，這種洋槍样砲船堅砲利的程度，就不是台灣小說家可以想望的了。

因此，類似《侏儒與交際花》這種有著豐美歷史細節的暢銷小說，在台灣就比較少見了。

莎拉．杜南特（Sarah Dunant）所著，由許瓊瑩翻譯的小說《侏儒與交際花》，是以一五二七年以降的羅馬及威尼斯為背景，描寫一位交際花（即高級娼妓）和她合夥的侏儒皮條客，努力在上流社會討生活的故事。不但故事情節引人入勝，豐富的細節描寫更是帶來極大的閱讀享受。

我們看到一雙玉臂千人枕的芙恩梅塔．白樂琪小姐如此誠實的面對自己的工作，用盡一切手段去維持她高級交際花的身分，那可是要十分講求格調的事情。而布奇諾這個醜怪的侏儒，在風情萬種的白樂琪小姐身邊，擔任皮條客、小丑、管家、帳房及媽媽桑的工作。兩人之間似有一種特別的情義與牽連。

我還不曾看過有那本小說，可以把妓女與皮條客間相濡以沬的感情，寫的如此動人。尤其是這個狡獪的侏儒，自有其洞察世情的評論，在全書中不時閃燿出世故的智慧微光。

至於什麼叫做細節的豐富，茲引一小段文字如下：

現在重點是在就算你什麼也不做，仍要使男人的注意力持續集中在你身上。所以當你跟大家一塊兒禱告時要抬頭挺胸，聲音要甜美，但不要太響亮，眼睛要注視著祭壇，但也要隨時意識到別人的目光。頭部的側面、後面和你的臉龐一樣重要。雖然不能狂妄到像處女那樣讓秀髮披肩，但還是可以讓幾綹捲髮挑逗地垂落在肩膀各處，其餘的再編進鑲金或珠寶的頭紗裡，像神龕的壁飾一樣吸引人家鑽研的興趣。而且如果當天早上選對了香油清洗和烘乾過頭髮－最好的交際花花在望彌撒的準備時間，比任何祭司還要長。－那麼它的香氣一定能和教堂的薰香抗衡。並且交際花應該也要有專屬於自己的特製香水，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用手輕輕揮動。這樣前排及後排的人才知道你在那裡。．．．．

類似的描寫於書中俯拾皆是，一座活色生香的威尼斯盛世不但躍然紙上，尚且撲到鼻前。

侏儒布其諾評論：「雖然羅馬腐敗不堪，但至少他還很誠實的公開享樂。但是在這裡（威尼斯），人們十分在意保持外觀體面，因此所有踰矩的行為都必須隱藏起來，所有的罪惡，甚至在還沒有完全享受之前，就必須悔改或壓制。依我的經驗，這樣的偽善正好成為助長逸樂與淫慾的溫床。」此豈非就是作者研究歷史一針見血的意見？

在小說裡，我們會看到交際花與皮條客自有他們鋼鐵般的紀律與心理建設，讓你幾乎都要為他們喝彩鼓掌了。雖然，在他們真情流露的缺口，這個金粉世界也曾經一度搖搖欲墜。

這個故事並沒有俗濫的從良結局，也沒有寫到美人遲暮的未世情境，更不來看破紅塵長伴青燈古佛那種老套。作者既不勸善，也不諷世。我想就是因為如此，角色的生命力於焉展現，我們甚至會很自然而然的想到，書末那個被託孤於白樂琪小姐家的小女孩，他日必定也會成為一個成功的高級交際花，不知她身處偉大的文藝復興時代，在威尼斯共和國的上流社會中，會引領多少風流？

書末附註裡，作者交待了書中更改歷史情節的部分，並對可能發生的歷史誤植向讀者致歉，她說：「因為即使是大量的研究和對那個時代的偏愛，也很遺憾地不足以使一個小說家變身為一名歷史學家。」

我真的很喜歡這種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