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克專欄】關於填詞的100件事(十九)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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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稱呼在下毒舌大狀」,雖不是百份百音準選擇,但這作為開章句,的確有種切合劇情的點睛式霸氣,亦能寫出這位囂張律師的性情和語氣。有時寫歌詞就這樣,很難兩全其美,永遠在音準及內容、理智與感情、甚至更高階地顧及歌手的唱歌特質當中掙扎和抉擇。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小克

69. 影視作品衍生的歌詞

去年發表的詞作中,第一首是電影《毒舌大狀》的宣傳曲《毒舌神曲》,最後一首則是電視劇《法與情》的主題曲《撕裂的樂章》。巧合地,兩首都關於「法律」,是我不熟識的主題,但兩首都是由影像作品所衍生,那不如試談寫這類作品的體驗,雖然這方面自己經驗其實不多。 這種作品跟其他流行曲最大不同,是它已經有了故事框架,不用(也不容)詞人去細想,詞人的責任只是把握劇本中心思想。所以,要先讀劇本,就算沒劇本,對方起碼得提供故事大綱,或人物簡介,或關係圖。 先談《毒舌神曲》,作曲的湯令山和作詞的本人,在創作前都先看了電影的粗剪版,已知道內容是一名寸嘴律師的覺悟,亦知道歌曲會由主角黃子華及配角何啓華主唱。電影公司叮囑曲詞不能太複雜難唱,尤其黃子華部分,而且得盡可能寫出角色性格。

70. 同音長句

未幾,收到Gareth的曲。之前已跟他合作過兩次,大概知道他的西洋作風,果然,開首頭兩句,都是差不多連著同音的句式,九個音裡面有八個相同,以「02493」方法譯之,是「222222422/222222422」。類似句式在《鏡中鏡》已領教過,寫到我頭都暈。要知道粵語九聲音調多變,要拼一句同一音調的長句,莫說歌詞,就是平常說話也絕不容易(唔信你試吓)。

小時候聽《霧之戀》很驚訝,verse頭兩句都是由同一單音組成:「3333333/3333333」,嚴格來說,不是應該都填粵音第一聲或第七聲嗎?但世事永遠可走盞,詞人在第一聲陰平之中,巧妙地插入第二聲陰上,卻不影響其和諧通順――在「天邊一顆閃星星/海邊一顆閃星星」中,「顆」、「海」及「閃」皆屬第二聲陰上。受教了!填廣東歌,若欠缺這種走盞位,難度將會再提升十倍。

71. 由chorus開始

劇中主角性格及情緒由開初的不可一世,轉到後段的悔咎謙卑,當中起碼有數十頁劇本去鋪陳;但歌詞,只二、三百字,必須如筲箕般把情節過濾再濃縮。但客戶要求簡單兼儘量把chorus重複,所以縱使demo內有足足有四段chorus予以發揮,最後也只能以最後一段chorus去交代當中的戲劇性轉變。

另有一重要因素――這歌一來就是chorus,即是說,一開章便要道出歌曲重心 。流行曲偶有這類鋪排,遠如李克勤《紅日》,近如Tonick《長相廝守》,都是以chorus開章。前者一開始便澎湃地說人生道理,後者一開始便溫柔地放兩句反問句,並說出歌者的深情宏願――都是歌曲的核心思想/精神,也其實是把起承轉合次序打亂,先說出結論,再於之後慢慢告訴你原因。

這種鋪展方式的好處是,在情緒上先斬後奏,讓聽眾一開始便留下深刻印象。所以,這樣去開始一首歌,必定要先聲奪人,而且落筆要比平常寫流行曲chorus更精準。

而所謂的核心思想/精神,在這齣電影內容情節上,是後來主角的義憤填膺,是公義,當中有一定的戲劇逆轉。但既然已決定把這種逆轉留待最後chorus,那不如把那核心轉往角色性格/行為上?畢竟電影名字《毒舌大狀》有一定的霸氣,亦已鮮明地描繪出主角形象,加上Gareth demo的編曲一開始已是滿帶激情的弦樂intro,像是毒舌大狀霸氣出場的畫面,遂決定以角色本身去拉開序幕。

72. 法律罅

第一句:「222222422」,剛巧其節拍衍生的斷句(phrasing)似是「3-2-4」,最後四個音「2422」剛好容得下「毒舌大狀」四隻字,我不清楚Gareth作曲時有沒有這個設計(我估冇),總之這種剛剛好「虛位以待」的字音相配,就是填詞最滿足之處,當刻心裡爆了朵煙花!

Ok,篤定了是「22222毒舌大狀」,那「22222」是什麼呢?以音調去選字,應該是五個第六聲陽去或第九聲陽入,我記得拼湊過很多文字組合都不滿意(可惜沒留底,這就是用電腦寫詞的代價,所有入選過的詞語,一按delete便永不超生,人老了亦沒能力記得起)。但從《霧之戀》中偷師,世事總有得走盞吧?最後諗到頭爆後定稿――「點稱呼在下毒舌大狀」,其中「點稱呼」三字皆並非陽去或陽入聲,而是第二聲陰上及第一聲陰平!寫好這句後自己唱了幾遍,界乎於通順與不通順之間,但又太喜歡當中語境,終於這條「法律罅」,我覺得鑽得過!也值得鑽。

73. 內容主導

「點稱呼在下毒舌大狀」,雖不是百份百音準選擇,但這作為開章句,的確有種切合劇情的點睛式霸氣,亦能寫出這位囂張律師的性情和語氣。有時寫歌詞就這樣,很難兩全其美,永遠在音準及內容、理智與感情、甚至更高階地顧及歌手的唱歌特質當中掙扎和抉擇。是以,來到這個曲式越見複雜的年代,填詞人可分兩種――1. 以內容主導的詞人;及2. 以音韻主導的詞人。缺乏樂理知識如我,肯定屬前者,加上本業畫畫,坊間通常說拙作畫面豐富,但在歌手角度,其實並不算好唱。這可定義為先天不足,加上自身作風往往過貪,作品便鮮會流行起來。喂我自己知的!也在努力學習中,除了學習音感詞感節奏感,也在學習「放低」,寫不難,捨才難。

74. 性格刻劃

好了,開章句有了,然後呢?除了主角的性情、語氣,還要鋪陳其行為作風,因為行為作風,乃其性情所致:

點稱呼在下毒舌大狀

打甩官司係咪你願望

單單打打得我幫你擋

真真假假得我會包裝

聽清楚在下毒舌大狀

想輸間廠定係要粒糖

開金口將邊個送監倉

我太在行

雖說是劇中人,但這角色肯定也是依照黃子華的棟篤笑形象去塑造吧?所以撰詞時其實已分不清戲內戲外了,當然在演棟篤笑那個黃子華也不一定等於其真人,但那種說笑話時的嘴臉又的確深入民心。及後幾句development,也是依其形像及口吻去落筆。

75. 斷句

又,因為首句定了調,及後詞風亦得順著統一。選擇廣東話口語,這反而沒太大思量,旋律中那種輕挑活潑,很難不以口語形式去表達。亦因為那種輕挑活潑,導致及後每句的phrasing不停在變,但又好像沒什麼問題,你看看:

點稱呼/在下/毒舌大狀(3-2-4)

打甩官司/係咪/你願望(4-2-3)

單單打打/得/我幫你擋(4-1-4)

真真假假/得/我會包裝(4-1-4)

聽清楚/在下/毒舌大狀(3-2-4)

想輸間廠/定係/要粒糖(4-2-3)

開金口/將邊個/送監倉(3-3-3)

我太/在行(2-2)

在一個對於平衡對稱有著極度偏執的天秤座詞人看來,這種在phrasing上的亂調亂拆,簡直是放肆之舉!心裡起初好唔舒服!但寫著寫著也就放肆起來,兼豁出去,為何不可以呢其實?拍子哪裡重哪裡輕其實是否那麼重要呢―― I mean在這樣一首重玩味性的歌而言。

亦因為以廣東口語形式去寫,又誤打誤撞出一點趣味,例如「單單打打得我幫你擋」及「真真假假得我會包裝」,兩句中間那個「得」字,在廣東話中,既可以是「只有」――「只有我幫你擋幫你包裝」的意思,也可以是「ok得!」――「ok得!我幫你擋幫你包裝」的意思,視乎那逗號放哪裡。

這種斷句及食字遊戲,我認我是過份沉迷甚至已成病癮,早有先例: 《We are the one》有「明或暗來自主」; 《MM7》有「俗世怎麼傷透神」; 《塵世美》有「某天才傳入腦」; 《日薄西山》有「可愛得更璀璨」及「亦慶幸快活到白髪斑斑」; 《成婚破浪》有「方舟中興建學堂」; 《與自己和解》有「原諒這世界萬物(萬勿)錯過」; 《四方帽之約》有「再多中英數問題不記(筆記)得思考」等等等等; 而整首《是但求其愛》直頭是病入膚膏、無藥可救的一個案例!

其實每個詞人都有此闢好,聽林憶蓮唱「想起你的是我/想起你不是我」時,你又會如何解拆? 但這又究竟代表什麼呢?有人覺得有趣,亦有人覺得文字遊戲多無謂,兼會破壞前文後理的情緒。我管不了好壞,這是我的執迷,執迷豈能輕易控制?

76. 你就是你

對!我就是我,寫詞好畫畫好,幹任何創作都好,最終目的只求自我的最高樂趣(highest excitement),從而更了解自己,別無其他原因;人家怎樣看,所有評語也只是自己內心不滿意自己的投射,亦再無其他源頭。 責任永遠在自己身上,我覺得。

77. 廣東口語

這又是另一難題,因為一去,難回頭! 選了廣東口語,就得全曲繼續下去,以我經驗,其實比全書面語更難。 廣東歌詞其實是種非常奇怪的文字形式,首先,絕大部分廣東歌都是用書面語撰寫,而我們香港人,或廣東人,日常根本不會這樣說話。

你試試跟你那臨近分手的女友深情地說一句「攔路雨偏似雪花,飲泣的你凍嗎?這風褸我給你磨到有襟花!」或,跟令尊翁說:「不要不要假設我知道,一切一切也都是為我而做!為何這麼偉大?如此感覺不到!」看看會有什麼後果?

我們把這些文字讀出來,像朗誦般肉麻,但奇怪地,唱出來,卻又毫不尷尬!為什麼呢?因為幾十年來,我們整個民族,已漸漸將之視為一種藝術形式了!說出來跟唱出來是兩回事――這種情感表達上的撕裂及劃分,及當中的矛盾,在其他國家操其他語言的人來說應該挺難感受到的。

偏偏,久而久之,當代詞人每於書面語的歌詞文本突然用上一兩句口語,甚至單個口語詞彙時,卻會被貶為低俗。也許因為這奇怪現象,樂壇才會有「新廣東歌運動」之類的抗爭出現吧?

我自己也有突然加插口語詞彙的習慣,例如《鏡中鏡》的「姜B/姜B」及「才回望十歲舊時肥仔」,通常是剎那間需要一個貼地、貼切的形容,只服務local聽眾,過了廣東省、甚至深圳河,已沒人共鳴。

當然亦試過半口語及全口語,困難處往往在於押韻時找不著相應的口語詞彙,例如此曲chorus尾句「我太在行」,「在行」這詞語,姑且在舊時代有人會用,但現代人肯肯定不會再說了!為了角色的build up,有時也在所難免地採納,就算是我詞窮好了。

值得再引伸談一談反而是承接chorus、何啓華主唱那verse部分:

幸運/你不過是幸運 投身法律遊戲/不可一世/攀上天俯瞰

命運/最終也是命運

法院過日辰/得過且過/去審判路人

回望半生/毒舌寸嘴/留下法令紋

明明以口語開始、為何突然又變回書面語?

何啓華在戲中飾演法律行政圓、俗稱「師爺」,一直暗裡幫助黃子華,立場亦站於子華那方。但在這曲,我覺得何啓華不是飾演劇中師爺角色,而是一個點醒/摑醒子華的角色,處於比較看透的一種視角。要不然,最後的chorus會找不到依據點去逆轉:

點稱呼在下毒舌大狀

家陣贖罪就係我願望

一張恢恢天網都發光

惻隱之心迫我去擔當

聽清楚在下毒舌大狀

心知冤枉但仲有希望

抓出真兇歸案至心安

再笪落床

而由何啓華唱這兩段verse,如果突然變回書面語,我覺得在語境上的差異可以形成思想層面上的對立,像於道德高地上的明燈一樣,勸導子華看清自己的缺點,從而使整份詞的段落分工、情感推進、乃至邏輯確立都有幫助。

你明唔明我噏乜?呢段嘢造作到我自己都頂唔緊!算,下期講吓《撕裂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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