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4）：爱——是她唯一不愿说出的话语

她说，我们结婚吧。

我说，不，我们往后只做朋友。

她说，那就断联吧

那天晚上的情况，比上面这三行激烈多了。她说自己打开冰箱，胡吃海塞，甚至翻垃圾桶的食物。大冬天，赤脚在地上走，喝着冰冷的水……我们相距大约200公里，但我却能听到她撕心裂肺地哭着、闹着，或者说，是呐喊。甚至我看到她像一只鬼那样，披头散发……然而，不管那种场面多么惨烈，我那时都铁了心，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她像一只鬼吗？不，我更愿意用“幽灵”来描述她。“幽灵”比“鬼”更有一种轻盈的美感，尤其是像她那样的人。

J，请你原谅我没有遵守诺言。当时你要我答应你，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你的故事，然而我做不到。因为和你的相遇，以及你整个人，都太美了。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在那个许多桥的城市呆了七天，我后来说，这个数字是上帝创造世界的天数。而我们一起走过许多小巷、许多桥，你眼神空洞得像莫迪里阿尼那些肖像，你看见的不是外物而是心中的世界；你随口说出的话语，都美得像散文。那七天，就像在我心里创造了一个世界。

为什么 J 会在垃圾桶里找东西吃呢？因为她有暴食症，并伴随着重度抑郁。有时候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写到这里时，我很难过，我该怎么去讲述她的故事呢？我至少写过许多遍了。我把她的经历，揉合了睡美人的童话故事，一次又一次地写。

我写道，睡美人受到诅咒，但会有一名王子到来，能把她从梦中唤醒，然而，她太善良了，面对一个闯入宫殿并被玫瑰荆棘刺伤的人，她的灵魂离开了身体，去拯救那个人。而那个本来可以唤醒他的王子，却晚了一步到来。王子面对着没有灵魂的身体，他无法唤醒她。只有把她的灵魂找回来，于是，王子需要接受一个巫术仪式，他的灵魂也需要离开身体，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到公主的灵魂，才能把走丢的公主的灵魂找回来。

这个故事，与我和她之间的真实经历可以互相印证。

但在此，我还是删掉了一句话，我没有遵循自由书写的规则，我修改了文本，就好像选择了另一条路。我不想再讲述我、她、他之间的故事，毕竟那个他由始至终都没出现过。

在那段日子里，她的生活中没有朋友没有同事，她能找到的人就只有我。我们互相陪伴，我天真自大地以为，凭着我对她的爱，很多事情会好转，很多事情会改变，我相信她能从抑郁与暴食中走出来。然而，我确实高估了自己。那时我们俩都被拖入深渊，当时我的感受是，我的躯体里全都空了，空无一物。为了自救，我终于对她说，我们以后只保持朋友关系。我这么说并不是说分手，因为，当时她一直都说，我们只是朋友，我们只是朋友。即使我们吻过，她依然说，我们只是朋友。所以，当我那样跟她说时，意思是，我今后不会再追她了，但我们可以保持联系。因为我担心她，如果我不在，她那么多的思绪该向谁说，我甚至担心她会自杀。但我无论我再怎么担心，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及时地回应她，尽我所能地回应她，不会了，我会有所保留，我也需要照顾好自己。

但我们就那样断联了。之后，我经历了一系列的事……半年之后，我在山上住着，没有网络，我每天都写作，写了很多和 J 有关乱七八糟的回忆和想法。我需要再写一个故事，我需要重写睡美人的故事，这是自我疗愈，自我救赎。我设想过很多情节设计，也放弃了很多。

后来我终于写出了近4万字的《安息香》，请好好念这个名字：安息……香。这个名字就暗藏着睡美人。

我在里面从一个故事中不断抽离出另一个背景更广阔的故事，当你以为我在讲述睡美人中那位沉睡的公主的故事时，在下一章，你又会发现，原来主角是那位没有被邀请的女巫；当你以为真正的故事是这位女巫想弥补当年的过失时，你又会发现，许多思绪、许多念头，在这个尘世不断经历，也许这才是这个故事？……

不管怎样，她依然是童话中的睡美人。写到这里，已接近尾声（接近我想写出的那部分内容的尾声）。最后，我翻开《安息香》，我在那里看到了我和她第一次相遇，并共同经历的那七天。

一个男人在十字路口四处张望，他等来一个女人，她僵硬如冰石地笑着，仿佛用尽全力控制面部肌肉才表达出一点点笑意。

那个女人开始诉说自己受诅咒的命运。她长年独居，养花养草，养猫养夜莺。她还希望将来养更多的小动物，狐狸、松鼠等等；像居住在森林里孤独的老公主。当说起那些她生命中经历的男人，一次次遇见，一次次离开。她高傲的自尊断绝了所有来回漂泊的问候。

他却心不在焉，对女人的过去毫不关心，却沉溺于她描绘的各种生命体验中。她说和人呆着时感到空虚，那不同于一个人的空虚。前者是被动承受，带着无聊、不耐烦；后者是因为爱，的确她依然爱着这个空虚的世界，通过爱的真实而自救。这么多年一直这么做，爱——是她唯一不愿说出的话语，是她活在这个世界的秘密。如今她敞开心扉，战战兢兢地等待他走进来。他呢？像是走进一个花园。他听到那音乐，在最深处无形的手弹奏着钢琴，花园里的风声雨声落花声和着那些忧郁的和弦。她生命中所有体验都落到那绵密的织体里，一如深夜里闪烁的萤虫，落入那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蛛网。

她日日夜夜走在这座古老的小城，各处亭台楼榭，小桥流水，每每看到河水流去，便想到时间在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上不断冲刷着，她便离自己越来越远。她想像鸟儿那样坠落，像鱼儿那样沉没。她想带着仅剩的一点点美丽，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死去。但要有水，这样就很干净了。她希望身体被各种鱼类吃掉，这样她的灵魂就能随着鱼儿游到深海里每一个角落。

她寻找着大海。

他把她经历的苦难理解成一种美。在她微微垂下的眼睑中，他听到一声声叹息，像浪花没入海洋，永生、永幻、永灭……

他们共度了七天，那是上帝创造世界的时间。

同样，我也看到了她说要结婚的那天，也就是我们决定断联的那个夜晚。

如果他回头，那一夜，如果他回头相望，就会看见她的背影，通过她在这世界留下的虚幻之形，看到她的长发是一道亘古的河流，点点融化的冰，渐渐生长的水草，缓缓流逝的河水。星星从她的脑海流溢而出，沉浮于她的发间。黑暗在她的本质面前颤抖，夜幕拉扯着星辰。点点星光是往日清风吹落的花籽，长出不知何名的花朵，生出无从观照的思绪，飞度白驹过隙的光年。

J ，原谅我，未经你同意，在这里写下并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