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解讀 |《一代宗師》為什麼把“武林”稱作“Hong Kong”？

原文标题 | 功夫，其实就是时间

文／耶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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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打正骨，内功点穴，一概不会；无瓦遮头，舞龙舞狮，一概不教。”

“我再饶一句，叶师傅您打过架吗？”

人们对叶问的情感倾向，一是临终前三天在木人桩前录下视频，二是教出个蜚声世界的功夫大师李小龙。如果说开放的 传承观念，让他备受尊崇，我想普通观众喜欢他，多是因为他身上的书生气。就像开头这几句台词，传统文人口吻叙说武林规矩。我在年少时，也有幸模仿他人发下类似宏愿：不依赖文凭、不自认精英、不好吃懒做、不流落市井、不效忠朝廷。虽说不如叶问那般工整对仗，但好在七八年过去，依然没有违背。

电影《一代宗师》，1996年萌生想法，2002年敲定阵容，2009年开机拍摄，2013年定档上映，不料一经公映便迎来口碑危机。导演王家卫，因此被人们视作任性的创作者形象。两年后，《一代宗师》制作3D版卷土重来，这一次故事主线明确，也更符合观众期许。可王家卫坦言，2D原版野心更大。相比那些不愿推翻自己的创作者，王家卫显然更具面对质疑的勇气。不然的话，观众不会叫他“墨镜王”，而是“杠精王”了。

王家卫的野心在于，他想通过武林和功夫，还原一个逝去的时代。“为什么武术叫做功夫，功夫其实就是时间。”不得不说，这是对于功夫最好的解释，也是汉语最曼妙的地方。他辗转北京、天津、东北、河北、内蒙、台湾、上海、佛山等地，寻访诸多门派，及上百位师傅，甚至还做了一套现存武林的名录，可谓对功夫片中的功夫下足了功夫。由此，在电影导演行列里，又多了位“考据王”。多说一句，王家卫这个走江阳辙的姓氏，无论意思和发音，都比较容易叫出好听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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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一代宗师》确立了四大拳种，咏春、形意、八卦、八极。相比现实中的武林，拍电影显然快成了附属品，于是导演要求梁朝伟练咏春、章子怡练形意、张震练八极，以求在影像中表现真实感。民国武林究竟是什么样子，想必看过徐浩峰导演的《师父》，便会大致有个概念。正好徐浩峰也是《一代宗师》三位编剧之一。

北方拳师宫羽田，号称此生从无败绩，一辈子成了三件事，合并了形意门和八卦门、接了大师兄的班主事“中华武士会”、搓成“五虎下江南”北拳南传。电影开篇在三六年，宫羽田于佛山举办第二场隐退仪式，有意将宗师之名传给南方拳师叶问。他门下有两位亲传弟子，马三承袭了形意，二女宫若梅继承了八卦。八卦手黑，片中一直被叫做“宫家六十四手”。

隐退仪式原定马三与人搭手，却因为他刀锋过锐露了锋芒，被师父赶回东北并令其沉浮十年。马三“霸气外露，找死”的性格，也为后来宫家没落埋下了伏笔。武行有武行的规矩，掌门必须与掌门搭手，晚辈必须与晚辈搭手。李小龙短暂一生中，很少与人实战竞技，也与他很早开宗立派有关。

叶问之于宫羽田是晚辈，貌似只能同宫二过招了。没想到宫羽田以许亲为由阻止了宫二，决意亲自上阵。为此他还找到流落佛山的师兄丁连山倾诉，说自己并非要当英雄，而是想造时势。所谓时势便是要促成南拳北传，继而南北一家抵御外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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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问虽是晚辈，但广东武林似乎只有他能拿得出手，于是被强行选做南拳代表与北拳拆招。叶问内人张永成，是个识大体的传统女性，她说“男人过了四十要做有把握的事情”，并打算带着孩子回娘家，给丈夫留下足够空间。不知道是不是生活节奏的关系，我以为如今男人开始恋爱那刻起，就该做有把握的事了。从前，叶问只是带张永成上金楼听戏，此番他将在这金楼一试高低。金楼虽是千金散尽的风月场所，却也是武林高手云集之处。

比武中，宫羽田问道“拳有南北，国有南北吗”？，并手握一块饼让叶问掰开，这无疑是两头堵的难题，掰也不是不掰也不是。几番试探之下开始过招，似太极云手又似咏春黐手，推手结束只见饼还是饼，叶问睁眼开口道“你眼中这块饼是一个武林，但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随后那只饼只掉了一小块，谓之“有缺憾才会有进步”。犹如三体人的降维打击一般，叶问在格局上完胜宫羽田。到是宫二姑娘不服气，在宴会上与叶问过招，并趁机展示了“宫家六十四手”。影片在这一段暧昧至极，为二人毕生情愫做了个开端。

宫羽田将毕生功名交给了叶问，却也没造成什么时势。三八年日本人占领佛山，叶问背井离乡流亡香港。可见只能时势造英雄，绝非英雄造时势。功夫、武林、名声，在时势面前，如同那金楼在战火中一样，任凭你雕栏玉砌也终将毁于一旦。此间惋惜之情，恰似宫二所言：可惜了这一屋的精致。以上所有，也许就是人们怀念的民国武林了，因为接下来不是欺师灭祖，就是国破家亡。在这之前功夫用来讨名声，这之后功夫全都用来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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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回到东北不甘寂寞，投靠日本人做起了汉奸。宫羽田提起一招“老猿挂印回首望”，说关隘不在挂印而在回首。可惜浪子终究不愿回头，师徒二人大打出手，原因是师傅要从徒弟身上拿回宫家的功夫。一个“拿”字赋予功夫以生命力，甚至功夫本身也有它的气节。所谓拳怕少壮，宫羽田73岁高龄，被徒弟一膝重击致死。他无法忍受习武之人毫无气节，是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在文本创作中，这种人格化处理，是很高级的表达方式。再拿宫二来分析，从小练拳习得一身正气，又有杀父之仇在身，人与人之间的恩怨，借由功夫外化至习武之人，没准儿更加高级。

宫二葬了父亲，上门找马三报仇，却同样被马三以许亲为由打发了。摆在她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听从父亲遗言，不问恩仇；二是断发奉道，终身不传业不婚嫁不留后。宫二是片中最悲情的角色，她义无反顾选择断发，赌上余生用来反抗。四零年大年夜，宫二在奉天火车站，以宫家人的身份打败了马三，取回了宫家的东西。

我有时也会纳闷，难道她不能像叶问一般，实施降维打击吗，简单到只需扭转一个观念。后来我用理智说服了一厢情愿，还原一个真实时代，或许不该让人物突破时代所限；亦或许她本身也是自觉地，只是想留在自己身处的时代。五零年她告诉叶问六十四手已经忘了。五三年病逝于香港。在她眼中气节比生死重要，所以她死于孤独，孤独地像孤独这个词一样，连个反义词都找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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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中，讲到猫是老虎的先生，猫留了上树一招，在老虎反扑时得以生还。在民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也是常说的谚语。更有如制陶制瓷等技术流派，同武术一样密不外传，以防技术外流丧失竞争力。曾有人批评，密不外传带来的后果，便是断绝与失传。在技术爆炸，资讯空前的今天，我们很难理解这种博弈。但传统工匠师徒之间，往往是授业与防范并行，手艺至金至贵，使的师徒的情感更加复杂，其中不乏夹杂利益与人性。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这是宫羽田告诉叶问的话，后者一生都在践行。二人虽然格局不同，但对于传承的态度，想必是殊途同归的。师兄丁连山曾今问宫羽田：杀人而逃和掌门授业那个更难？宫羽田答曰掌门授业，于是丁连山说，我去做那个简单的，更难得交给你。乍听有些幽默，却道出了传承的重要性。

八极拳宗师一线天，原是军统第一杀手，手持一把剃刀号称千金难买一声响，用以形容快而致命。他流亡香港后开了红玫瑰理发馆，曾与叶问有过一面之缘，二人过招之后，叶问说“练拳最忌无师无对手，有师傅知分寸，有对手知高低，知己难求，对手也一样”。八极拳传入香港，一线天就此封刀，千金难买一声响绝迹武林。

美版影片将“武林”翻做“Hong Kong”，我开始以为这么翻译过于小气，明显是美国人不懂武林的含义。很久以后才顿悟，经历了北伐、抗战、内战，曾今诺大的武林早已烟消云散，而在弹丸之地香港却尚存一息。如今我们重视并强调传承，或许就因为多数传承都是偶然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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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亡与传承，生死与气节，消亡和生死都在一瞬间，而传承和气节才能造就永恒。这是我从《一代宗师》里读出的感受，但这并不足以证明它多么优秀。乔治·奥威尔谈作家写作四大动机，分别是纯粹个人主义、美学热忱、历史责任感和政治目的。王家卫的影片，显然都能被称为作者电影，不妨假设他被四种动机同时渗透。影片前后两个版本，不光是删减场景，就连主线情节都不同，可见剧本夹杂着个人主义；影像片段单扣出来，无论武行师傅还是绝色伶人，都灵动犹如梦境，是为强烈的美学热忱；渴望看到历史原貌，挖掘真像并加以还原，是他的历史责任感；至于政治目的，叶问险胜宫羽田时，身后牌匾写着“共和”二字已然说明一切。

有人说王家卫的台词，就是“一个事件+一个绕口的时间+一个无聊事件”，比如“开始写这篇文章后的四小时十二分二十五秒，发现我好像在夸王家卫，不过这次夸得比较专业”。本片到没有如此拗口的台词，但仍然有些晦涩难懂，仿佛并不是用来推进故事，而是在叙说个中情绪。

艺术片相比商业片，更注重情绪而非叙事，这一点和传统戏曲不谋而合。所以每一折戏曲，都像一部优秀艺术片。如京剧西皮慢板《空城计 》，诸葛亮用一百来字总结半生功绩，而后感叹缺个知音；如秦腔《白逼宫》，汉献帝拉着二皇子痛骂国贼曹操，犹如困兽舐犊好不凄凉；再听本片中的京剧《四郎探母》选段，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正好契合民国武行心态，“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这几句唱得是宫羽田也是丁连山，唱得是叶问更是一线天。

定稿 | 2019年2月25日

首发 | ONE·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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