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侏羅紀】木蘭的「一念關山」——再讀中一課文〈木蘭辭〉的浮想聯翩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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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木蘭如何隱藏女兒身,而且還一藏就是十二年?那天早上,有人「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到底是誰?是誰聽到木蘭嘆息不已?既是「當戶」而織,想必就是家人。是哪個家人呢?「女」是女兒的意思,大概就是阿娘吧。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雙雙

到底,木蘭如何隱藏女兒身,而且還一藏就是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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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有人「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到底是誰?是誰聽到木蘭嘆息不已?既是「當戶」而織,想必就是家人。是哪個家人呢?「女」是女兒的意思,大概就是阿娘吧。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一直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要如此冗贅?明明問女何所思/憶、女亦無所憶/思兩句可以表達,為什麼偏偏要拆分成四句來說?明明後文,「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用上互文,把四句的內容縮濃成兩句,言簡意賅,經濟實惠。後文如此矜貴,何以前文如此浪費?

想到的唯一解釋,是「思」和「憶」意思本來就不相同。用粵語來想,想必,思是「諗緊啲咩」,憶是「諗起啲咩」,後者針對的是過往——「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

想必,阿娘是先問「何所思」,再問「何所憶」(不然的話,這個阿娘也未免太活潑了吧),而木蘭也是先答「女亦無所思」,再答「女亦無所憶」——這兩句,大抵是直述句;「女」是女兒,是木蘭在阿娘面前的自稱。相反,「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是轉述句——在「問」字前的被省主語,跟「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的被省主語是相同的。

那麼,這句直述句,結束在哪裡?按香港教育局提供的版本(www.edb.gov.hk/attac...,本文引文文字皆一律按此版本),是至「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而止。然而,後來的「不聞爺娘喚女聲」,「女」既是女兒的話,那麼這句——不,至「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整段——也想必是直述。如果是這樣,沒理由「萬里赴戎機」不是直述,也沒理由「歸來見天子」不是直述;「木蘭不用尚書郎」是直述中的直述句。

到了後面,情況好像有點不一樣了,因為指涉木蘭的那個字,從「女」變成了「我」——我姑且當是木蘭說嗨了就不再「女兒」「女兒」的了,所以改成說「我」,像楊盈(何藍逗飾,《一念關山》)高興起來會忘了要自稱為「孤」而錯說了「我」那樣。那樣,「爺娘聞女來」是直述;「不知木蘭是女郎」是直述中的直述句。

換言之,全文(先把「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放在一旁),唯有首四句「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不是木蘭的言說,而木蘭一說,便「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有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詭異的是,言說的結尾,說的明明是十二年後的事,為什麼木蘭可以憑當下的言說,跨越到十二年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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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最先引我遐想的,是「昨夜見軍帖」——為什麼是昨夜?「軍帖」乃是徵兵的文書,這種東西,難道不是應該白天送來或張貼嗎?又不是「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的說。

也許,因為一切都是夢、是「憶」,是木蘭昨晚,做了很長的夢,現在憶述給阿娘聽。大概是因為這個夢太過荒謬——先不說女扮男裝混入軍中的荒謬,爺娘會讓木蘭去——不是木蘭偷偷去,而是「旦辭爺娘去」——已經足夠荒謬了(要是真是這樣,這對爺娘也未免太沒心沒肺了吧)——所以,在說出來之前,木蘭猶豫了——「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她意識到,這是個荒謬的夢——也許感人,但是太過天真;而在旁人看來,正是因為它的天真,所以感人。不過,木蘭想了想,還是說吧,「當戶」而織,「當戶」而述,如同她正「在光照的白日,憑梳理過後的記憶來講述」(班雅明著,王涌譯:〈早餐室〉,《單向街》,時報出版,2023);她是充份意識到夢的天真、荒謬,所以最後說道:「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她試圖為自己的夢的最大的荒謬——「如何隱藏女兒身,而且還一藏就是十二年」——提供一個薄弱的解釋,那便是兔子雌雄難辨,人又何嘗不是?這個反問,巧妙得很——唯有反問,才能呈現出木蘭的不確定:在句意上是在肯定「不能辨我是雄雌」;在語氣上則是,她也自知薄弱,所以是在㝷求對方認同「不能辨我是雄雌」的陳述——「你說是吧?」的說。

還有一個有趣的地方,就是老師會告訴我們,阿爺已經老到不行,木蘭不忍心他去戰場送死,所以代父從軍。然而,文中從來沒說阿爺已經老到不行——相反,十二年後,「爺孃聞女來,出郭相扶將」,他還活得好好的不是嗎?而且,「阿爺無大兒」,想必木蘭這時即使已有後來「磨刀霍霍向豬羊」的小弟,小弟也還是個小不點而已,爺娘「近期」還能生兒,阿爺應該是還行的吧。

是以,我揣測——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說夢是願望的滿足——木蘭根本沒有上戰場,是阿爺上戰場了;木蘭想他想得不得了,所以做了個代父從軍的夢,夢的結局,是一家團聚——爺娘、阿姊、小弟,大家都在。這就是木蘭的願望了吧,她希望阿爺沒有從軍,也不一定是想到「古來征戰幾人回」,只是,很想很想他。

有這份女扮男裝、代父從軍的意念——那怕是一念,單憑這一念已經巾幗不讓鬚眉了,已經好得不得了了。不過,大抵古代的變態「孝子」不只郭居敬(據說是《二十四存》的編者)一個,覺得夢到女扮男裝、代父從軍,還不夠至孝,非得她真的去了,去了之後又真的回了——必須回,她想必是練就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神功,所以即使「將軍百戰死」,即使「古來征戰幾人回」,她還能夠守身如玉,堪比子龍。

如此完美,如此皆大歡喜,也只能是夢,你說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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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後,「唐小山因想念父親,悶坐無聊,偶然題了一首〈思親詩〉,是七言律詩一首:夢醒黃粱擊唾壺,不歸故里覓仙都。九臯有路招雲鶴,三匝無枝泣夜烏。松菊荒涼秋月淡,蓬萊縹緲客星孤。此身雖恨非男子,縮地能尋計可圖。」(李汝珍,《鏡花緣》)

想必,那天早上,木蘭也是「夢醒黃粱擊唾壺」,也恨此身非男子。「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莊子.齊物論》);多年之後,木蘭也夢成「蝴蝶」、自愉適志:她得到了自己想要/需要的身體,然後在這一念之間,飛渡關山——

(純屬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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