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窺者:鐵花窗內的秘密 #2
在那個稱作「紊亂不堪」都還不夠的家中,他選擇獨善其身。
除了家中詭異的氣氛,物理上的混亂更是家庭中的奇觀。
沒人使用的灰藍色沙發上堆滿了各種夏季和冬季的衣物、各種手提袋和後背包、超市帶回藍的塑膠袋等,彷彿就是一個伊斯坦堡的跳蚤市集。沒人使用、也鮮少人造訪。
那從ikea購入的長型沙發是這個家庭以前聚在一起看電影的聚集地,在那時,灰藍色沙發上充滿了襪子的棉屑、遺落的備用睡衣褲以及電視遙控器。那沙發還活著的時候,專門用來播放翊涵、哥哥和他們的媽媽一起去「健宏影音」借來的「本週電影」。翊涵總是在挑選電影時展現霸道的一面,堅持要播放自己選的電影。
他們一次不會只借一片,總借三四片以上,選擇太多反而比選擇少來得好。老實說,他們沒有什麼特別的電影品味,隨意看了有興趣的片名就選了那部電影。有一次甚至選到了「碟仙」。那時還很無知的翊涵就這樣自己在夜晚的客廳看了一整晚的「碟仙」,十年過去,還歷歷在目。
影音店-飲料店-家,是翊涵、哥哥和媽媽假日最常行走的路線。週六晚上,是他們固定的“movie night”,在被爸爸切掉第四台後僅剩播放電影用途的電視上,他們享受了五年的家庭時光。在這五年的電影時光,爸爸總是無意的缺席,又偶然的蹦出,滑落又滑出。他們三人都習慣了爸爸無時無刻的不存在,反而還因此暗自竊喜,偷偷說著爸爸的壞話。在客廳時總會出現重複不斷的對話,像是被空間困住的鬼魂,縈繞於客廳的四周。
「他又不知道在幹嘛了,可能去洗手了吧。」哥哥一邊說著,一邊漫不經心地看向前方。他說話時總在放空,似乎只是為了發出聲音而說話。
「呵,不用管他,他真的很麻煩。」媽媽附和著哥哥的話,對於平時總是喜歡塑造自己中立立場的她,講到爸爸就是特例。
「哎好了啦,就讓他去做他的事,(你們)也不是不了解他啊!」翊涵轉過頭,嘴唇無奈珉了一下,翻了個白眼。她對於翔和媽媽的一搭一唱感到不滿,「明明就知道爸爸比較特別,幹嘛還要一直講?」可能是某種為爸爸伸張正義的方式吧。
媽媽不但沒在聽,反而繼續說下去。「他就是這樣所以才沒朋友啦!你看他這麼怪,不會跟別人聊天,也沒有什麼嗜好興趣,成天只會洗手跟在家裡摸來摸去而已。唉可憐啊!」她微笑著,目光直視著眼前的女兒,毫不想要放過任何批評丈夫的機會。那微笑連我看了都打了個冷顫,那眼神堅定到我以為她準備要戒酒。
「不是啊,你一直講這個幹嘛?重複的話一直講你不會膩嗎?他就是這樣的人,你難道不了解他嗎???」翊涵不小心激動起來,用力拍了下沙發,畢竟家人總喜歡持續不斷暗地嘲諷爸爸。她能理解,這是媽媽處理憤怒和悲傷的方式,但她不覺得她得一昧地接受這樣的話而不表達。他們從不行動,只是不斷的「說」而已。
「哎算了...。」翊涵別過頭,嘆了口氣。自從翊涵國中開始,就在母親生日時送她寫滿滿的卡片。內容隨階段不一樣有不同的變化,不過有一段話永遠不變。
媽媽:
謝謝你對我和哥哥無微不至的照顧,真的很感謝你為我們做了這麼多。我已經長大了,你不需要再為我們犧牲這麼大,我只希望你可以快樂。如果你選擇離婚,我們也沒有關係的,因為我知道這是你能獲得快樂必須做出的選擇。
到現在,她寫了十年的卡片,十年一樣的話。她的生活依舊沒有變化。
她了解做一項艱難的決定要擁有很大的勇氣,可以用時間來練習。她不懂的是,十年還不夠嗎?行動有那麼困難嗎?會有人害怕改變到就算賠上自己十年的時間,也不要面對得做決定的現實嗎?她不斷地想,「我到底還能做什麼?」
「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等死。」
就像是古歐洲時代兩個騎士對決時,不是你先死,就是我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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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等死」成為了在家中的生存方式,他也臣服於膽小怯懦的籠罩之下了。他不希望再有任何事情發生變化,始終如一,就像他的生活,就是最棒的選擇了。他的名字彷彿命中注定,郭如一。普通中年男性的名稱。
如一每天匆匆忙忙地出門,走同個路線到公司,又走一模一樣的路線回到家。自從四十年前,他在那家號稱全國最大的金融機構上班後,就再也沒改變過。
因為患有嚴重的強迫症(他似乎沒有意識到),只要接觸一個「東西」,就必須洗一次手。起皺而產生密密麻麻的紋路、在撕裂處如花綻放的血液,和介於紅和黃之間沒有生氣趨於僵硬的手掌,那乾裂的成程度連身為遠方觀察者的我,都能一目瞭然。
密佈的舊式鐵花窗,也阻擋不了我看見的瘋狂景貌。
那家庭無論桌上、地上、椅子上都覆滿著白色塑膠袋,那父親得在任何可見物下鋪上塑膠袋,確保物品的純潔。連衛生紙也不放過!塑膠袋是支撐他的支柱,如我們的生理需求;人類需要進食以延續個體生命,他需要塑膠袋以維持他的生命軌道。
水、塑膠袋、衛生紙與他的生命緊緊扣連。自身極致的純潔如影隨形。就像我嚴重的偷窺癖,我需要這個對象,我才能延續下去。
其實,我看過他無數次的盛怒,都建立於這三元素之上。情緒和肢體隨著三個物件起舞,就像一個觸發裝置一樣。
「白癡⋯⋯⋯,你他媽什麼事都不會做啊?」成半月形的雙眼不停抽搐,頭也隨之顫動不停,嘴裡念念有詞,很像是要把那違反律法的對象吃了。如一再度「起乩」。他常常有起乩的時候,那張臉因爬滿無形的蚯蚓而全都扭曲了,扭曲的五官把那原本棲藏在五官縫隙中的小蛇一個個悄然地鑽入他的後腦勺,使得他開始不斷大力點頭,在無框眼鏡下的雙眼用力凸出,爭相奪目,薄薄的嘴唇則持續抖動,念著無聲的降靈語。他克制不了了。
「連個碗都拿不好!笨手笨腳.... 白癡!」他對著眼前不小心把碗摔落磁磚地板的「老婆」,大聲咆哮著。為期二十年以上詭異婚姻狀態,也只能在盛怒的時刻綻放渴望已久的情感。
他和名為老婆的女子共住在同一屋簷下,卻待彼此為陌生人。除非關乎小孩、或關乎家裡的修繕,那對夫妻從不會開口對話。就算開口,也僅僅是開啟一場惱人情緒的碰撞。
他不會上前幫忙,從不主動幫忙。
就像在一個密閉的空間中灌入源源不絕的水,等待它被水溢滿後,承受不住水的壓力,爆破而四散。好像它不存在過。
「你是在叫什麼叫?只是摔碎一個碗而已,是有什麼好叫的啦?」
「他媽的....不能叫是不是?連個拿都可以拿不好,什麼事都不會做啦!」
「啊你是在叫什麼?我不是在清了?沒有幫忙清就不用在那邊亂叫了啦!」
媽媽好不容易張開那怯懦的雙唇,往往只能說出殺傷力不大的語言。這是少數媽媽開口反嗆如ㄧ,大多數時後她都以沈默回憶如一的怒吼。沈默是最有效也最冷血的方式,直接斬斷了所有的可能。但她這次承受不了積怨已久的辱罵和指責,已經讓她永遠無法再回到生小孩以前樂觀的她,而是充滿了厭惡一切和毀滅一切的慾望。這也是她染上酒癮的原因。
我幾乎可以說出如一的起乩時間。有「老婆」在同個空間時。
面對早已無言的老婆,盛怒當下,他那雙打從一出生,就注定被壓抑充滿的眼睛,在一瞬之間凸出甚至垂落,而原本就皺成八字型的眉頭也染上了青綠色。此時此刻我看見了一頭深綠色的野獸,他的頭上擁有一隻朝向天際的犀牛角,四肢則強壯厚實。那種厚實,是深植地底、無法拔出的。那就是生剝鬼了。
他使勁在純淨的大理石地板上不斷用力踩踏。
使出渾身所有力氣,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九十八步、九十九步。
…… 一百步。
直到第一百零一步,那隻怪獸的四肢漸漸鬆軟倒地,頭上的獨角也被緩慢地磨平。
一切在眼睛來不及看清的狀況下,從發生到結束,我發誓,那只發生在一秒之間。
從生剝鬼返回如一的他,雙手扶著冰涼的白色大理石地板,雙腿呈X形緊緊夾住,連褲子都冒出了汗珠,而整個背部前傾到幾乎看不見他的臉。這次,他一拍拍緩緩抖動著前身,肩膀因為無法出力鬆懈地掉落下來,呈現初生之犢的姿勢。
一秒後,如ㄧ從地面爬起,像是剛出生的嬰兒,雙眼化開了對於世界一無所知。
那雙眼睛,是不帶任何激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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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女兒衝過來將他一把扶起。不帶任何情緒,就像只是把一瓶倒掉的水瓶扶正。
「誒....你先起來啦。」翊涵無奈撇過頭嘆了氣,也習慣了眼前發生的情景。如一看向女兒勾著他的雙臂,露出了沒有露出牙齒的靦腆笑容,那是我此生看過最純真的笑容,甚至比嬰兒還純。他原本的薄嘴唇微微地向外擴張,勾勒出一條淺淺的弧線,雙眼則是沒有目標地看著前方,手臂則緊緊地撐住,深怕另一雙勾著的手鬆開。
女兒是沒有眼睛的。
我為什麼會注意到呢?因為她在狂奔到爸爸身邊時,踉蹌地摔了幾跤,她忘了帶她的導盲杖。家裡總是堆滿雜物,每天都有新的雜物搬進,因此她連在家都得使用那根棍子。
翊涵雙眼處凹陷,凹陷的內部難以用灰和黑來分明。
顏色很混濁,像是每個十字水溝蓋下方漂流的淺薄停滯的液體,難以分辨裡面是由什麼東西組成的。漂回又漂出。雖然被缺乏的眼睛吞噬,她依然行動自如,彷彿有某種不可見物在支撐著她的一切生活。
她邊走邊想:爸爸的情況怎麼越來越惡化了?之前好像沒有那麼嚴重啊?之前醫生不是只是說有稍微的強迫症而已,現在怎麼會有這種行為啊....???好可怕............。每次如ㄧ眼睛像生剝鬼那樣凸出時,那在太陽下會變色的無框眼鏡有一次因為眼睛的瞬間突出壓力過大而爆裂開來,所有人都嚇傻了。連如一也是。繼上次「眼鏡爆破事件」後,家裡就瀰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說不上來,一種安靜、一地緊張、一張小心翼翼、一顆壓抑、一包鼓的脹脹的塑膠袋、沒人坐的沙發、散亂的餐桌、油漆剝落的白牆...........。
還帶有不解和些許沈悶的她,快步走回廚房,擺上一抹真誠的笑容對媽媽說:「沒差啦,我收就好了,不用理他說什麼!」「好吧!」媽媽對翊涵愛面子的貼心多少覺得無奈又感動,無奈聳聳肩後也跟著一起徒手撿起像噴射狀灑落地的玻璃碗碎片。那碗外層的玻璃其實是由各個不同圖騰組合拼貼而成的,以燒製的方式,把象徵不同神明的圖騰以排列的方式環繞整個碗,全然包覆著它。
翊涵精確地撿起一片片碎玻璃,有些只剩一半的圖騰、有些已經沒了、有些則缺半邊。她的雙孔凹陷處暗暗地發出了微亮的閃光,這些閃光反射到她缺陷的瞳孔中又反射回玻璃上,形成好幾道小小的光束。好似這些碎玻璃的尖銳讓她感覺到了她存在。或是,顯現了她的存在。
在媽媽轉過頭洗碗時,她偷偷把這些碎玻璃藏進口袋中。
她需要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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