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秘密警察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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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拉伊克之死

共产党与工人党情报局（Comniform）成立于1947年9月，总部设在南斯拉夫首都贝尔格莱德，目的是为了加强欧洲9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执政党^[1]之间的联系，互通情报，在意见一致的基础上协调彼此间的行动。但是在实际操作中，苏联以老子党自居，公然干涉他国国内事务。铁托不满于斯大林插手南斯拉夫内政，并暗中谋划“巴尔干联邦”，希望将希腊、阿尔巴尼亚和保加利亚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与苏联分庭抗礼。^[2]斯大林随即指责铁托是“叛徒”，将南斯拉夫开除出情报局，并在苏联的卫星国中广泛开展清除“铁托分子”的行动。

作为斯大林最忠实的门徒，拉科西表现得最为积极。他甚至提议组建几支匈牙利营向南斯拉夫开战，但这个荒谬的想法被斯大林否决了。^[3]苏联的指令对拉科西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可以不受约束地清除党内任何可能威胁到他的人，建立个人独裁。匈共本土派中最耀眼的拉伊克·拉斯洛成了他的眼中钉。除了拉科西，国防部长法尔卡什和秘密警察头子Péter Gábor也希望除掉拉伊克。Péter将国家安全厅视为自己的禁脔，而拉伊克常常事无巨细地过问国安厅的业务，并按照自己的喜好要求Péter提交报告，这引起了Péter愤恨。

1949年5月30日，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拉伊克夫妇在家中被ÁVH的军官逮捕，6月16日，拉伊克被开除出党。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就在5月10日，拉科西还邀请拉伊克夫妇去他的庄园午餐，庆祝时年36岁的拉伊克·茱莉亚诞下一名男婴。这时拉科西已经签下拉伊克的逮捕令，却在餐桌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全程笑脸，演技可谓炉火纯青。拉伊克被逮捕后，他的助手Péter Kende回忆起那天在路上发生的一件怪事：^[4]

    我在他家屋外等他时，发现门口的警卫明显增多了，和我们同车的人还携带着冲锋枪。当我们回程时，突然听到一声巨响，某种东西撞到了车前面，司机和警卫由于巨大的惯性向前跌倒。我们停车下来检查，发现是一只鹰撞到了车的前部……这是不祥之兆。如果古典时代的政治家遇到这种征兆，他要么结束自己的生命，要么带着部下远走高飞，因为这是上帝在警告他有巨大的危险降临。

被捕后，拉伊克被扣上了“叛徒”、“特务”、“里通外国”等莫须有的罪名。接下来就轮到揭老底战斗队上场了，拉伊克身边的人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阿猫阿狗纷纷检举揭发，据不完全统计有：

前警官Bokor Gyula作证说拉伊克是霍尔蒂政权秘密警察的线人；

前同事Stolte István指责拉伊克在大学期间背叛了共产党组织^[5]；

美国一神论派传教士Noel Field指控拉伊克为美国情报机构服务（此人在波兰被逮捕后遣送到匈牙利）；

前国民议会议员Klein Antal作证称拉伊克曾在自己的农场秘密会见南斯拉夫内政部长兼秘密警察首脑亚历山大·兰科维奇；

无视外交豁免权被捕的外交官Field^[6]声称拉伊克是铁托的间谍；

……

所有的证人随后要么被捕下狱，要么人间蒸发。

在日复一日的审讯和拷打下，拉伊克，这个信仰坚定的共产主义者，没有屈打成招，坚称自己无罪。无计可施的拉科西想到了卡达尔，这个拉伊克的亲密战友此时正担任内政部长一职。拉科西希望卡达尔能劝说拉伊克认罪，后者同意了（不同意的代价太大）。在狱中，卡达尔向拉伊克传达了拉科西的意思：只要他承认所有的罪行，就会被判处死刑，但不会真的执行。在假装被处决后，拉伊克会被送到克里米亚，改头换面，和家人平静地度过余生。可能是对老朋友心生恻隐，卡达尔没有完全将谈话内容如实汇报给拉科西，但卡达尔不知道的是，他们的谈话已经被录下来了。拉科西发现了报告和录音的不一致，这为卡达尔日后的遭遇埋下了伏笔。^[7]

他的命运完全掌握在拉科西手中，接不接受已由不得自己，这个提议更准确地说是最后通牒。很难揣测拉伊克当时的心理活动，可能是见到老朋友心里又生出了一丝希望，又也许是不希望连累妻子和孩子，拉伊克揽下了所有的罪名。公审大会于9月16日开始，拉伊克和Szőnyi Tibor、Szalai András几人被带到一个巨大的工会大厅，在群众的围观下走上被告席。^[8]苏联内务部也派出了一支以费奥多尔·别尔津将军为首的30人的审判团队参加拉伊克的公审。法庭给拉伊克配备了13名辩护人（这个数字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现场的群众一连茫然，他们无法想象前不久还是国家领导层成员的拉伊克一夜之间就成了“阴谋反对国家，暗中复辟资本主义”的叛徒。与在苏联以及某些东亚国家上演的种种丑剧类似，公审不过是走过场，拉伊克最终被判处死刑。当他得知等待自己的不是克里米亚而是绞刑架时，才意识到被愚弄了。愤怒的拉伊克用他能想到的各种脏话咒骂拉科西及其同伙，当然，还有昔日的好友卡达尔。“你当时可不是这么承诺的！亚诺什，你背叛了我！”拉伊克绝望地喊道。我们无法猜测同在现场的卡达尔的心理活动，但这件事无疑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并将一直伴随他的余生。

拉伊克是1949年10月15日被绞死的，不知他死前是否想到了那些死在他手里的无辜的人，是否想到了1944年在箭十字党监狱里的惊心动魄，是否想到了20年代在大学和同志们高谈阔论的时光。这个处决的日期是匈牙利当局对拉伊克的再一次人身羞辱。1944年10月15日是箭十字党在纳粹的扶植下夺取匈牙利政权的日期，拉科西此举是意图将拉伊克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七年后的1956年，纳吉政府恢复拉伊克的名誉，并于10月6日，也就是匈牙利的国家哀悼日，重新安葬拉伊克。拉伊克的妻子茱莉亚也被判处6年监禁，她的儿子拉兹洛（和父亲同名）被送往一家孤儿院。小拉兹洛后来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并秘密加入了民主反对派。1988年，他是匈牙利自由党（SZDSZ）的创立人之一，并在东欧剧变后从政6年。今天，小拉伊克·拉兹洛依然活跃在匈牙利的建筑和电影行业。

处死拉伊克对Péter Gábor是个巨大的胜利。1949年9月，拉科西再一次讲话中对Péter大加赞扬：“逮捕密谋分子的行动从5月16日开始，在Péter Gábor的领导下，国家安全厅的活干得不错，成功地揪出了一小撮敌特分子。”^[9]虽然拉伊克消失了，苏联派并没有打算就此收手，他们继续扩大打击，国家安全厅积极搜寻其他本土派共产党人，下一个就轮到卡达尔·亚诺什了。

注释：

1^分别是：苏联共产党、南斯拉夫共产党、波兰工人党、罗马尼亚共产党、保加利亚工人党、匈牙利共产党、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法国共产党和意大利共产党。

2^Jeronim Perovic, "The Tito–Stalin Split: A Reassessment in Light of New Evidence." 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 (Spring 2007) 9#2 pp: 32-63.

3^Bryan Cartledge, 425.

4^Victor Sebestyen, 40.

5^Stolte是出生于匈牙利的德国移民后代，在大学期间和拉伊克相识。二战后他在德国从事情报工作，1949年被苏联国家安全部诱骗到维也纳，绑架回匈牙利。1951年被捕入狱，匈牙利事件时逃狱并定居西德，直到1991年去世再未回到匈牙利

6^Váli Ferenc只提供了Field一词，无从知道此人是哪国人，什么职务。

7^Ibid., 179.

8^前军事政治局局长，时任国防部副部长、匈牙利人民军监察长、匈牙利劳动人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的Pálffy György中将在1949年7月15日被逮捕，9月24日被处决。

9^George Mikes, 34-35.

参考文献：

Andrew Felkay. Hungary and the USSR, 1956-1988: Kadar's Political Leadership. Praeger, 1989.

Bryan Cartledge. The Will To Survive: A History Of Hungar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1.

George Mikes. A Study of Infamy: The operations of the Hungarian Secret Police (AVO). London: Andre Deutsch, 1959.

Gyarmati György and Palasik Mária. Continuities-discontinuities: Secret Services After Stalin's Death in Communist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 Budapest: Historical Archives of the Hungarian State Security, 2017.

János M. Rainer, Lyman H. Legters (Translator). Imre Nagy: A Biography. London: I.B. Tauris, 2009.

Jonathan R. Adelman, ed. Terror and Communist Politics: The Role of the Secret Police in Communist States. Colorado: Westview Press, 1984.

Jörg K. Hoensch, Kim Traynor (Translator). A History of Modern Hungary: 1867-1994, London: Longman, 1996.

Kiszely Gábor. ÁVH - Egy terrorszervezet története. Budapest, 2000.

Müller Rolf. Az erőszak neve: Péter Gábor. Budapest: Jaffa Kiadó, 2017.

Müller Rolf. Politikai rendőrség a Rákosi-korszakban. Budapest: Jaffa, 2012.

Paul Ignotus. “The AVH: Symbol of Terror.” Problems of Communism, (September 1957): 19-25.

Roger Gough. A Good Comrade: Janos Kadar, Communism and Hungary. London: I. B. Tauris, 2006.

Rudolf L. Tökés. Hungary's Negotiated Revolution: Economic Reform, Social Change and Political Success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Victor Sebestyen. Twelve Days: The Story of the 1956 Hungarian Revolution.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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