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夜車

「歡迎您~搭乘飛鴿客運，本班車~從高雄出發~開往台北，中途在~台中休息。請各位乘客~繫好安全帶，以維護您的安全。飛鴿客運~感謝您的搭乘。」咬字不清、帶點停頓的聲音從車上廣播器傳出，客運上的燈暗了下來，只剩高速公路的路燈透過沾著雨滴的車窗，照在曉諭的臉上。

她早上搭車下高雄，參加一場前公司同事的婚禮。本來不怎麼想去的。雖然在前公司時，兩個人就坐在隔壁，但也只是上班同事，下班不認識。平時客套地噓寒問暖，沒想到離職半年後，紅色炸彈還是炸了過來。每次看到這種半生不熟的喜帖邀約，她總是皺著眉頭，衡量一下與新人未來的交集，然後把它丟到垃圾桶。這次，很偶然，突然想到高雄晃晃，脫離陰雨綿綿的台北，所以算是高雄一日遊順便喝喜酒吧，她如此想著。

這班夜車人不多，但是單人座都被坐滿，她只好在後排找了一個空著的兩人座。車子到楠梓又載了些客人，她帶著懷疑的眼光看著上來的客人，希望不要有人坐她隔壁。有個男乘客朝她隔壁的空位望了一眼，她狠狠地瞪了他，他摸摸頭找了另一個空位坐去。夜車再次上了高速公路。

她對大巴士的恐懼是從她高中開始，那時她開始搭公車通勤上學。這班公車通過許多學區以及工業區，所以上下班時間非常擁擠。而被偷摸的不舒服感，開始成為她與同學間談論的議題。她與學校輔導老師談過，輔導老師說下次發生這種事情，馬上大聲呼喊求救。但是每次發生時，看著周圍一堆的乘客，她的聲音就像卡在喉嚨一樣，叫不出來。人越多，越是叫不出來，越是覺得羞辱。每天都這樣驚恐的上下學，她變得不想上學。最後她做出一個折衷辦法，只要公車一變得擁擠，她馬上下車，用走路到目的地。她用這種方式撐到上了大學，終於脫離了通勤生活。

過了台南時，前排有個乘客好像在講電話，聲音很大聲，把已經被車子搖晃到昏睡的她吵了起來。過了一會，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規律的引擎聲，她又睡著了。

上了大學，雖然不用搭公車了，但是高中時被偷摸的陰影一直揮之不去。她常去心理諮商，發現她缺乏安全感。大二交了男朋友，男友說別怕，以後有色狼，我把他揍扁。她緊緊地抱著他，感覺未來的路不再恐懼。

又一個很大的聲音響了起來，這次她被嚇醒了。她看著窗外，距離嘉義還有5公里。前排乘客又在講電話了，這次好像在罵人，好像在講英文，說：「I HATE YOU ALL PEOPLE!」接下來那個乘客滴滴咕咕不知講了什麼，又安靜了下來，不過她睡不著了，她雙眼發呆地望著遠方地平線孤伶伶的路燈。

大學畢業後回到台北工作，家裡的人不希望她騎摩托車，所以又開始了通勤的生活。這班的公車水準比高中的好，通過許多商業區與豪宅，而且不會擁擠。她可以在車上靜靜地聽著她的音樂，幻想著以後結婚後的生活。

夜晚的車子比較少，不像白天那樣多，她這樣想著。早上一大早搭車下來，對向車子一輛接著一輛，還有不少車子是拉著紅緞帶的，在新竹看到了兩次，台中看到了一次，嘉義看到一次，台南看到兩次。今天真是好日子，她又想著，往北嫁的新娘就有六位，不知道跟我一同往南，往南嫁的幸運兒有幾位呢？想著早上看到的那些紅緞帶，在高速公路的奔馳下熱情地飄揚，她暗暗地流下了眼淚。

她工作並不怎麼順利，每天被主管罵，同事們勾心鬥角，還不時被小老闆吃豆腐。她每天晚上都跟她男友訴苦，講電話講到半夜也不肯掛斷。但是她的男友遠在高雄，她好想抱著他，就像以前一樣每天每時每秒抱著他。

車子過了彰化，這時她終於聽清楚前面乘客在幹麼了，他不是在講電話，他是在自言自語地漫罵。他罵：「I hate Taiwan. The Taiwan people are all shit. The streets are all garbage and shit. The air in Taiwan are all shit. The foods in Taiwan are all shit. I'm so lucky, because I'll leave Taiwan tomorrow. YOU SUCKS!」接著一片寂靜，沒有人上前阻止，大家只是靜靜地坐著、忍著、等著這個羞辱過去。

在她工作三個月之後，有一天，她高中時不好的回憶又回來了。那是個陰雨的一天，車子略顯擁擠，一個急煞車，一隻手忽然地碰觸到她的屁股，她不確定這是故意還是無意，她憤怒又無助的吞了下來。她晚上跟男友抱怨，問他什麼時候能上來台北，男友只是冷冷地說近期內沒辦法。她暴怒了，她把她高中以來所有被羞辱的怨恨發洩在她男友身上，她最後在電話裡抽噎地問著她男友：「你還愛我嗎？」他說：「如果妳一直這樣，我沒辦法愛。」

車子終於到了台中，在朝馬休息十分鐘，剛剛緊張的氣氛終於鬆了一口氣。有乘客跟站務員反應剛剛的情況，站務員走向那位漫罵的乘客，是個金髮外國人。他們說了些什麼，外國人點點頭，站務員聳聳肩。夜車再次上了高速公路。

直到那一天，工作忙到不可開交，偏偏主管又花了兩小時罵大家，她抱著一肚子的怨氣加班到晚上九點才離開辦公室。回家的車人不多，她筋疲力盡地透過窗上的雨滴看著繁華的台北。接著，莫名的壓迫感又來了。她暴怒了，她回頭看著那個糟老頭，就是他，她尖叫：「你幹甚麼啊你！」那個人被她嚇住了，她人生第一次覺得她不再被別人操控。她拿起雨傘狂戳、狂打那個色狼，並大叫：「你再摸啊你！你再摸啊！你給我摸！」那個大野狼瞬間變成倒在地上的小貓，雙手抱頭的被她痛毆，周圍的乘客也被她嚇到，趕緊把她抱開。她被抱開後，看著地上那攤無助的人體，她放聲大笑。

經過台中休息，又上了一些乘客，她的隔壁被一位年輕男士佔去。是有點擁擠，但那位男士看起來不那麼令人討厭，還蠻有禮貌的先問她隔壁座位有沒有人坐。他坐她隔壁，還增添一點安全感，隔離了前面那位謾罵的外國人。如果那位外國人有什麼意外的舉動，我隔壁的男士還可以保護我呢。她這樣想著想著又睡著了。

那次驚人的舉動後，她覺得她的人生不一樣了，她不再畏首畏尾，她開始有了自信心。在公司裡，同事酸她，她酸回去，老闆無理罵她，她冷眼看他，然後準時下班。兩個月後，她找到另一份高薪的工作，瀟灑地離開了前公司。雖然如此，她與她男友的關係越來越差，她開始瞧不起他，酸他是媽寶，只會吃家裡的，沒工作只想考米蟲公職。雖然她還是深愛著他，但每次兩個人見面就是大吵。越愛，吵越兇。她只希望他能永遠陪伴著她，但兩人就是分隔兩地。

昏睡中，她依稀知道客運經過了苗栗新竹山區，搖搖晃晃地奮力往台北邁進。一個路面的顛簸把她震醒了。隔壁的男士不在了，可能去上廁所了吧。接者，前面又傳來巨大的聲響，那個外國人又在漫罵了。她稍稍抬頭往前看，看到這次他揮舞著雙拳地自言自語。她開始覺得奇怪隔壁的男生怎麼上廁所這麼久。她環顧四周，耶，連隔壁排的人也不見了，後排的人呢？前排的人呢？就在她探頭往前看時，她看到前面的外國人突然轉頭看著她，那個外國人的臉已經不像在台中看得那樣，他的頭髮凌亂，雙眼憤怒，嘴角流著鮮血。兩個人的雙眼對上時，她打了一個寒噤。接著，外國人起身，竟然開始從前排走向後排。他瘸了一隻腿，嘴裡唸唸有詞，蹣跚地接近她。她慌張了。她大喊：「你幹甚麼！你要幹麼！」那個外國人大叫：「FUCK YOU!」她慌亂之中抓到了她的雨傘，朝著他痛毆，並大叫：「I HATE YOU! I HATE YOU! WHY! WHY! WHY DON'T YOU LOVE ME!」

「小姐！小姐！」一個人把她搖醒。她發現車子停在高速公路的路肩，車上的燈全部亮了起來，其他乘客都在外頭，而搖她起來的是一位警察。警察跟她說：「小姐！不好意思，今天在高雄發生一起刑事案件，我們覺得與妳有關，可以麻煩妳跟我們回警局作一下筆錄嗎？」

她發現她手上緊握沾著血跡的雨傘，她想起她在愛河丟掉的小刀，她想起她在喝完喜酒後跟男友的談判，她想起一個月前發現她男友另結新歡。她想起今天下午那個沉悶的高雄，她先用雨傘痛毆他，然後拿出預藏的小刀，一直刺他，一直刺他，並大叫：「我恨你！」

「夜車」2014年3月30日完成，後記：一次坐客運，隔壁女生問我要去哪裡的警覺心，加上朋友搭公車碰到瘋子亂罵人，以及有次搭客運幻想著前面乘客都變成活屍我該怎麼辦，以上混合而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