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書寫

光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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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烏戰爭,暴露了一個殘酷事實,在俄一方,執政者以合理保衛領土安全為由,向烏克蘭實行所謂特殊的軍事行動。這使人想到屠格涅夫在民主精神、人道感情和真誠善良的天性的驅使下,以其诗人的天才和“獵人”的閱歷,真實地描繪出一幅幅俄羅斯農村生活的畫卷,顯示了生活的發展趨勢,否定了違反人道、違反自然的社会制度。


蕭紅在1933到1941年間,他與蕭軍同居商市街,求告無門,飢寒交迫,隆冬裡買不起生火的木柴,連喝一杯熱漿汁的錢都沒有,甚而一夜數次起念,要偷對面人家門上掛着的面包。他們做過家庭主婦,畫過影院廣告牌,去參加集體活動蹭吃喝,喝醉後躺在地板上哭。在她的散文裡,盡顯風雨飄搖真實的生活。筆下少女「索非亞」敏銳感受到對生命的珍貴與生死的悲哀,這一切都觸動着蕭紅,促使她以「敏感的靈魂」,書寫被動的生命磨難。

〈無題〉有作家對挑起戰爭暴亂、邪狂、破碎的不屑。這些人都是先從本能出發,而後走到靈魂。有慢慢走到靈魂的,也有永久走不到靈魂的,那永久走不到靈魂的,他就永久站在他的本能上吶喊着「我的生命力強」。並認為那些沒有力量的、弱的,或者也被說成生命力已經被損害了的、生命力不強的是『窮黨』,可以任意被踩踏。殊不知狂妄倨傲高高在上的人,也不過屬於沙皇流氓式的『窮黨』。

蕭紅在〈索非亞的愁苦〉中不僅帶出了浪跡天涯的高加索人,對俄國愛恨交加的複雜感情。而且透過索非亞「找不到靈魂,一點生命也感不到的活着」,流露生為高加索人身分的悲哀。「為什麼我們做『窮黨』?因為是高加索人。」生的無奈,加重他們恍惚不安而又居無定所的困窘。生命是這麼真實,卻徹底遭到漠視:

索非亞忽然變了一種聲音:「不知道吧!為什麼我們做『窮黨』?因為是高加索人。哈爾濱的高加索人還不多,可是沒有生活好的。從前是『窮黨』,現在還是『窮黨』。爸爸在高加索的時候種田,來到中國也是種田。現在他趕馬車,他是1912年和媽媽跑到中國來。爸爸總是說:『那裡也是一樣,幹活計就吃飯。』這話到現在他是不說的了……

蕭紅透過女性細緻的觀察,感同身受的態度去觀照筆下的悲苦人生,她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緒,有時是很矛盾的,以致悲感流溢其中,暗藏她的關懷。以〈索非亞的愁苦〉裡的猶太人為例,「那猶太人的鼓聲並不響了,但仍喊着瓦夏,那一雙肩頭一起聳起又一起落下,他的腿是一隻長腿一隻短腿。那隻短腿使人看了會並不相信是存在的,那是從腹部以下就完全失去了,和丟掉一隻的蛤蟆一樣畸形。」這是一首淒婉的歌謠。生的哀慟在索非亞和她的族人,承受着「窮黨」的污名,加上沒有「回國證」所引發的流民潮,以致她和媽媽後來生病卻都無法實現歸國的夢想。

一個民族的苦難,或許,最先從一顆顆頹廢荏弱,精神萎靡的心靈深處發端吧!自從狂妄自大的統治階級,以侵犯主權為名,被權力蒙蔽成一窩窩惧光的白蟻,日以繼夜貪婪地啃蝕逐漸內耗的小國;從那一刻開始,一個物產豐富的邊陲小國,即被蹂躪得體無完膚。

在蕭紅筆下,是驚懼狀態的真實寫照,也構成了蕭紅靈魂自我拯救,以體現各種人真實的存在。誠如〈無題〉中描述了戰爭為女兵留下了痕跡,「腋下支着兩根木棍」,女兵將來做了母親,孩子若問她為什麼少了一條腿?指問她的殘缺點的時候,不管這殘缺是光榮過,還是恥辱過,對於做母親的都一齊會成為永遠不能磨滅的傷痛。

蕭紅透過與索非亞與他人的接觸,類似人際間的交往,她們很快就建立了友誼。但友情也常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兩個朋友性格相近,志趣相投,所謂有共同的語言;一種是性格相反,卻能從對方看到自己的缺點,取人之長,補己之短。她從索非亞身上看到一群流離失所的族人,他們在『生』、『病』與『死』的邊緣,想念自己的「家鄉」卻不能回家的無力感。

當年蕭紅在北方躊躇,融合了內容與形式的人生的荒涼之感。這種悲涼感,具體又不具體,切近而又茫遠,屬於特定時地又不屬於特定時地,是她的人物的更是她本人的。要是她明白人間的紛擾,都是由於我執與我慢在作崇,那麼,就應該洞察「退後原來是向前」禪偈的意涵:

「手把青秧插滿田,

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淨方為道,

退後原來是向前。」

拿破崙當年意氣風發,為了在歐洲稱霸,在1812年向俄羅斯攻伐。俄國西部邊境脆弱,不得不向東後退。在撤退的過程中,俄軍縱火將沿途所有農作物與糧食燒毀。法軍長驅直入,佔領了莫斯科,卻受不了缺糧與酷寒的煎熬,只好帶著大量的輜重與掠奪的財物退回法國。由於路上受到俄軍埋伏突擊,回到巴黎時,六十萬大軍只剩下三萬殘兵敗將。拿破崙要是明白「退後原來是向前」哲理的話,歷史中或許就不會有滑鐵盧之役!

但拿破崙終究號召戰士持戈,簇擁馬群,出發遠征的行軍團,栩栩如生。如今時移世易,蕭紅筆下情境像史詩一樣重覆吟誦,整個村鎮在夜裡只見露珠,不見淚痕。縱使寒蟬年年月月,不斷嘗試為枯城招魂,逝去的繁華,只能在風起時,掀起一陣迷茫的沙塵。

蕭紅曾說:「屠格涅夫是合理的,幽美的,寧靜的,正路的,他是從靈魂而後走到本能的作家。和他走同一道路的,還有法國的羅曼‧羅蘭。」但不要忽略書寫靈魂同樣特殊的另有契訶夫。

屠格涅夫筆下的「父與子」,肯定是一種折磨。那種一個世代的隔閡,父與子都不知道有同行者,所以應該說二人都不能免於寂寞。但屠格涅夫因為厭倦這樣的生活,他選擇蛻棄的殼,以創作為動力。作品給了他鞭策,嚴重的給他抽打那冥頑的殼。就像俄國執政者對待沒有保障的人的兇悍殘虐,是如何蠢笨而且缺乏靈魂生活,生存恍若作繭自縛。

所以,作家靠著書寫,達到自我救贖。果然,屠格涅夫充滿溫情和關愛寫出具有普世價值的作品。正如福克納說:「人是不朽的,並非因為在生物中惟獨他留有綿延不絕的聲音,而是因為人有靈魂,有能夠憐憫、犧牲和耐勞的精神。詩人和作家的職責就是在於寫出這些東西。」

蕭紅面對高加索人遭遺棄,一幅幅流離失所畫面,留下難以啟齒的悲慟情懷,已然蘊含有智慧與歷史意識,從而思考人類在發展極致下,必須回到像屠格涅夫和契訶夫一樣,寫出對世界的關愛和希望。余光中短詩〈夸父〉:

「與其窮追蒼茫的暮景,

埋沒在紫靄的冷燼,

何不回身揮杖,

迎面奔向新綻的旭陽,

西奔是徒勞,

奔回東方吧,

既然是追不上了,

就撞上。」

俄烏戰爭到頭來「西奔是徒勞/奔回東方吧」,站在懸崖前面,反過頭來,向來時路走回去,才是最積極的表現行為。退讓與捨棄,比急進與獲取令心靈更從容,更得人心。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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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霽「風光月霽,是吾心太虛真境; 鳥語花陰,是吾心無盡生意。」 明。蘇濬《雞鳴偶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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