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鷹

這片谷地很美。

我這樣說，不是因為漫山遍野的淡紫色桐花，與月光融合，仿佛棕臉鶲鶯的鳴囀；也不是因為從西北方向流來的小溪裏睡滿斑斕圓潤的石子，似乎隨時會有小鳥從裏面蹦出來。我這樣說，是因為我蹲在樹下的枯葉裏，很想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過來。這個想法讓我恐懼，因為我的目标是飛進宇宙裏，變成一顆星星。還不是睡覺的時候，我還要飛很遠。

我來這裏拜訪您，不像其他雀鳥出於愛慕，或是期盼從您這兒得到永遠快樂的祝福。一切只是偶然。

我生活在距離這片山谷很遠的小島之上。與棕臉鹟鶯分手之後，我便覺得塵世的一切毫無意義，只有星星可親。我好幾次嘗試飛向星星，希望它們接納我成為同伴，但它們拒絕了，我也飛得不夠高。我的弟弟翠鳥一直挽留我，希望我像別的雀鳥一樣，好好過日子。某天他突然對我說：「大哥，難道你在夜鷹生命裏的事情都已經了結了嗎？現在還不是變成星星的時候啊。」

他的話點醒了我，我想到還沒認識翠鳥弟弟時的事情。

去年夏天的某個晚上，我在池塘上空捕食蚊蟲，不知為何突然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和兩個弟弟在暮春的微風中快樂地鼓動雙翼，身邊淨是我從未見過的草木。我還看到了幾棵開滿紅花的樹，花兒的形狀古怪，香氣裏似乎生有絨毛，撓得我的鼻子發癢。不知为什么，兩個弟弟竟然是翠鳥與蜂鳥，他們都有漂亮華麗的羽毛，尊敬我、喜歡我。我與他們一起飛，我仿佛也變得好看了。實話告訴您，我一直覺得自己長相醜陋，尤其是那張大嘴，大家都說我是癩蛤蟆的親戚。因為我的名字裏有一個「鷹」字，這讓老鷹非常不高興，他曾經逼迫我改名為市藏。

過了幾天我在现实中遇見翠鳥，他向我講起了他的夢。夢中他與哥哥弟弟在暮春的風中快樂地飛行，弟弟是蜂鳥，哥哥是我。那一夜他與我一起，飛翔在同一個夢裏。

「那麼蜂鳥到底是什麼呢？」翠鳥問我。

我也不清楚，我們生活的地方沒有蜂鳥，但我和翠鳥都相信，蜂鳥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我們的夢中。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可能真的有一隻蜂鳥也做了同樣的夢。這個夢是一種提示，它要提示什麼呢？或許當我們三個聚在一起時，答案就會顯現。

我們向別的鳥兒打聽蜂鳥的情況，得知他住在離我們非常遙遠的地方。那夢中所見的景象，確實像是異國風光。太遠了，又風波重重，我和翠鳥弟弟留戀家鄉，不好奇答案，便沒打算繼續尋找他。然而，正如翠鳥弟弟所說，這始終是我的心結，我無法飛進天空中，或許也因為它絆住了我。

這一次我們終於決定離開家園，尋找蜂鳥。我們無意來到鳳凰谷，是風兒誤將我們吹送到此地。寫到此處我又想，或許并非全然無意，因為我聽說無意找到鳳凰谷的鳥兒，永遠不能到達這裏。我或許想過吧。因為我還聽說，吞下您的一隻眼珠子，我就能變成一顆星。您不在家，如果您在，我可能會鋌而走險試一試。

然而我真的能夠鼓起勇氣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情嗎？每天為了填飽肚子，我吞下了許多蚊蟲，深感罪孽深重。在這個星球上，只要活著，就免不了傷害別的生物，這也是我想要逃走的另一個原因。如果您看到這封信，希望您能為我指點迷津，我到底要怎樣才能變成星星呢？我會將地址寫在信的末尾，希望得到您的回覆。

我是個大老粗，絞盡腦汁才踩出這些文字來，歪歪扭扭，請不要介意。

我和翠鳥弟弟會繼續尋找蜂鳥。

這片谷地很美。

註：夜鷹、翠鳥與蜂鳥，來自宮澤賢治的童話《夜鷹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