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Anis del Toro八角茴香酒

18990721誕生的海明威，我總是記錯他的生日與忌日。一直以為他是7月2號生日，沒想到那是他的忌日。

我一直不太喜歡海明威。

我不喜歡他背後那個代表的美國男性象徵，上過戰場，當過記者，在最好的年紀去過巴黎最好的時間（這點真是令人忌妒），本身熱愛打獵，有過四次婚姻，還對另一個作家的＊＊發表過不當言論──而那位作家是他的朋友，當時頗苦惱與妻子之間的關係。此舉實在有點落井下石的味道。

但他的作品，老人與海以及白象似的群山，還有其他篇短篇小說，那個代表他的化身的尼克，明亮乾淨的地方……只能說幹，寫得真好。就算不喜歡那種硬漢的表現，對所有徒勞都感到絕望，可是仍會受他震懾──畢竟人生是一場徒勞，誰能不被這點迷惑呢？

可是，有沒有一點希望呢？人生那麼苦，連一點希望都不給，真是太慘太慘。

為此我仍帶著偏狹的瞇瞇眼，瞪著書架上的海明威先生。

那天在重讀The Hills like white elephant時，發現海明威寫到了幾樣藥草，這些藥草在中文譯本裡很少看到翻譯，最認真的可能會在譯註那裏寫：一種茴香酒。對的，那是一種茴香酒，裡面使用的茴香可是我們台灣人都熟悉得不得了的一種──

八角。

Anis del toro，直譯為公牛的茴香（八角），裡面也含有licorice甘草，這兩種香料放在一起，簡直令我家庭主婦魂燃燒。這時候喝甚麼酒呢？這時候就該燉鍋肉。當男人對她說起Anis del toro時，女主角天真無邪的問：「我們能試試看嗎？」喝下第一口時，又說：「這味道像甘草（糖）。」

甘草糖，流行於歐洲的一種糖果，黑黑長長，表面上看起來非常像中藥阿膠或龜鹿二仙膠之類，我光看外表就退避三舍。據說歐洲人非常喜歡，我想海明威先生也一定知道。在中藥中甘草為重要藥材，畢竟甘草能調脾胃，和營衛，只要能將脾胃調好，人病也好了大半。因此無論讀《傷寒經》或《千金備方》時，都能見到藥方裡時不時出現甘草，甚至還有一帖藥方，半夏瀉心湯，有醫生稱其為千古第一方，裡面便用了炙甘草做入脾胃的重點之一。

海明威用licorice透露了這篇小說中女主角的年齡，她真的是個年輕女孩，了不起二十出頭。喝到Anis del Toro的第一個想到的是甘草（糖），而男主角，那名渣渣美國男，卻帶點吐槽的：「甚麼都嘛跟甘草一樣。」

女孩的回應有那麼一點夢幻，「對呀，甚麼都像甘草一樣，尤其是那些妳期望很久的，像Absinthe（苦艾酒）。」

「噢，拜託。」男人這麼回應她。

海明威這篇小說出版於1927年，那是美國的第一個狂飆泡沫期：股市狂升，摩登女郎仍在搖擺，咆嘯的二零年代將走到末期，但沒有人關心，大家都那麼開心，活在粉紅色的爵士泡泡裡。在歐洲，那是苦艾酒已經被禁的年代，因為禁了苦艾酒，茴香酒（也就是男女主角喝的Anis del Toro）才能取而代之。

苦艾酒又是甚麼？

如果有看過2000的電影《紅磨坊》，一定會記得男主角詩人克利斯汀出發去紅磨坊前，遇見了畫家羅特列克與其他波西米亞藝術家。羅特列克倒了一杯苦艾酒給他，一飲而盡。當他們喝下苦艾酒，眼前便出現了Green Fairy──綠仙子。

那是詩人與畫家的謬思，是愛與美與一切的化身，苦艾酒承諾所有充滿靈感卻苦無出路的藝術家們，承諾他們愛與自由，與無垠的接納。

雖然那只是側柏酮造成的幻覺。

中亞苦艾（Artemisia absinthium）含側柏酮，而側柏酮──酮類能溶解脂肪，帶神經毒，在念精油化學時一定都會唸到這一條，因此英美芳療基本禁用艾草，但法系芳療可用。當然幾乎也找不到苦艾精油，但有艾草，只是使用時仍得十分小心。雖然現代研究中還苦艾一個清白，說苦艾當中側柏酮含量基本上不太可能引起幻覺，除非喝到一個游泳池那麼多。但當然，喝那麼多酒，我想用不到側柏酮，光酒精就可以引發各種幻象了。

離題了。

苦艾酒曾是許多許多藝術家與詩人的愛，如同羅特列克，他在紅磨坊裡愛著那些妓女，無望且絕望的愛著她們，為她們做像，為紅磨坊畫海報，在大腿與裙襬之間，飲著著火的苦艾酒。我想海明威一定也喝過，那種鮮綠色的烈酒。但這樣的酒當然不見容於這個風俗善良的社會，在1914年之後，法國便禁止飲用苦艾酒，慢慢的其他歐洲國家也跟進。苦艾酒就此成為某種禁酒，此時有同樣藥草調味的高度烈酒茴香酒便取而代之，因為酒精濃度高且便宜，很快的，茴香酒就成為苦艾酒的替代品。

當男人向老闆娘要Anis del Toro時，老闆娘還問：「加水嗎？」喝烈酒加點水與冰塊來稀釋濃度，他們也兌了水。

對女孩來說，那受禁的苦艾酒是她期盼許久才喝到的酒，也許她是第一次嘗試，那心心念念許久。然而她的現實卻只是一杯兌了水的Anis del Toro八角茴香酒，苦艾酒的替代品，還加了水。

簡直不用讀到後面，就知道女孩的悲劇：她的愛情是一杯期盼已久的苦艾酒，只是嚐過一口，才發現她喝到的是替代苦艾酒的八角茴香酒，甚至兌上了水。

夢想與現實，差距不可謂不大。

那白象似的群山，她想像的未來，一切美好的憧憬，男人的愛，其實都滲了水，稀薄且無望。

＊

有時候想起海明威先生，就想到他的好朋友費茲傑羅先生，一個是撐到最後自殺的多情硬漢，一個是死於心臟病的專情男子，他們彷彿代表了某種時代精神的兩面，互為表裡一般。

祝你快樂，海明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