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軼君:土豪大國全民發工資的真相—— 天堂裡沒有紅包飛
中國民間是不乏自嘲精神的。從另一個角度理解,這個笑話反映了中國人對瑞士空氣質素的想像:好得「我伙暈」。
還記得一個上海阿姨的表情。她聽說朋友圈裏有人移民瑞士,一剎那就像被人猛打小腹,滿臉扭曲牙根緊咬:「福利不要太好喔!」其實她也不知道瑞士福利制度怎麼回事,反正一定是好。
關於空氣的笑話和那位阿姨的表情,構成多數中國人的瑞士概念:自然環境絕佳,社會福利周全。去年年底,在某中文網站上,瑞士又「被天堂」了一把。網站拋出一則新聞作引:「如果你是瑞士人,那麼你可能很快會在每月收到相當於1.7萬元人民幣的生活補貼,無論你是否工作。全民發工資計劃的目的並不是想讓人不勞而獲,而是讓人做自己想做的事,過真正想要的生活。」
最後兩句「心靈雞湯」相當振奮,引來近90萬次點擊。網站接下來的話題表決是:「要不要全民發工資?」當天參與投票的人數中,20708人(86%)壓倒性贊成,反對票數只有3295。網站為話題選配的畫面,是人們在滿地金幣上滑雪。
天堂裡兮,紅包飛。不用搶兮,人人有份。看看兩萬多條贊成留言,沒人願意先搞清楚這則新聞的真假——無需搞清楚,它存在的意義,就是編織躺在金幣上,被飛來飛去紅包砸得滿地找牙的幸福感。《私人訂製》裡宋丹丹台詞:「買房就一定得住啊,我就不能空着啊!」「買一個扔一個」、「喝一碗倒一碗」,用糟蹋顯示富足,才是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中國人夢。
瑞士發紅包的真相是什麼呢?當地一幫音樂家、藝術家發起公投提案,瑞士公民不論工作與否,每個月都該領到2500瑞士法郎,所謂「無條件基本工資」(unconditional basic income)。 如果你的收入已經超過2500法郎,那麼沒什麼影響,如果你的收入低於這個標準,則會漲工資。2500法郎在當地,也就剛夠一個人生活,談不上寬裕。要是一個家庭,人人白領2500法郎倒是可以過得蠻不錯。發起者認為推行「無條件基本工資」有很多好處,如不用審查領錢人的資格,省下一大筆政府開支;創造人人平等悠然自得的社會,降低犯罪率,更進一步深遠意義是要「改變資本主義形態」。
說到這裏先補一課。全民公投,乃瑞士民主一大特色。任何參眾兩院通過的提案,異議者百日內湊齊五萬個簽名,就可以付諸全民公投,重新表決。集齊十萬個簽名,就有機會修改憲法。所以,瑞士人每年都可能為奇奇怪怪的提案投票,比如「表兄妹能不能結婚」、「清真寺能不能保留尖頂」等等。當然,大多數公投事關重大,十分嚴肅,比如如何對待外來移民、最高工資標準設定等等。由於程序嚴格,瑞士頻繁公投,卻沒有影響憲法連貫性,社會穩定性,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出乎絕大部分圍觀點讚的中國網民意料,「全民發工資」提案在瑞士遭到強烈反對。當地主流報紙《新蘇黎世報》做的調查顯示,近兩萬名受訪者中,63%表示會杯葛提案,理由是「這只會弄出一個懶人烏托邦」。一名瑞士經濟學家說,瑞士人知道「收入不會從樹上長出來」,所謂「無憂無慮的生活」有違人類天性。
一名父親說,如果我兒子每月不用幹活就可以拿錢,我怎麼說服他好好上學呢?大家仔細再琢磨,發現提案在技術層面上也存在漏洞:這筆錢從哪兒來?原來得先交多一筆稅收,再談論分錢。而有些享受現有福利制度的人,可能反而會吃虧。
說了半天,瑞士人是不打算「讓紅包飛」了。這要是讓上海阿姨心目中的天堂景象幻滅,那麼再來點更殘酷的: 三年前,瑞士人還否決了另一樁公投,即每年帶薪假期從四星期延長到六星期。
多數瑞士人認為過多假期會破壞經濟運行,最後反而令大家日子過不好,所以選擇了「不要更多假期」!
2013年一樁提案建議,同一家公司最高與最低收入差距,不得超過十二倍,限制豪發花紅。這樁充滿道德感的均貧富提案,也沒能通過公投。瑞士人一邊嘟囔有錢人富得有些不像話,另一邊又擔心限制自由經濟,嚇壞外國投資者,艱難地投下一個「不」。
這還叫什麼天堂呢?沒有紅包飛,沒有長假期,仇富都搞不起來,瑞士人是不是太把國家當成自個兒的了?公投搞多了,選擇的權力大了,人們反而學會了理性思考,責任感也更重。
人間確實有紅包亂飛的天堂。只是它不在歐洲,而在南美洲的委內瑞拉。查韋斯時代的委內瑞拉,號稱最低工資全拉美最高,工作時間全拉美最短,吸引周邊國家農民工湧入。而移民獲得委內瑞拉身份的重要條件(一說「唯一條件」)就是大選的時候,投查韋斯的票。查韋斯的石油紅包飛起來,今天分房子,明天發彩電,大家跳舞唱歌天天賽過節,就是沒人拍腦袋想想,國家年度財政赤字佔GDP總量20%,世界第一,這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國家經濟運行依靠隨意的分配,魯莽的設計,缺貨、哄搶是家常便飯。被紅包砸中的委內瑞拉人,畢竟是少數,更多貧困人口在蔓延無盡頭的貧民窟裡等待。在那樣的「天堂」裡,縱身抓緊紅包,千萬別往下看,腳下可能萬丈深淵。
話說回來,中文網站上「躺在金幣上漫天飛紅包」的新聞,已經不再有人追究。消費完了,意淫過了,才發現這事在原產地還停留在提案階段,表決日期都沒敲定,而且十有八九通不過。
可是沒有人在乎。正如前一陣子散播朝鮮「犬決」張成澤或三胖暴政的各種傳說,事情的另一面,是美化那些我們認定的「天堂」,證明「天上是會掉餡餅的」,心裏一陣麻酥酥。除了對瑞士的臆想,網上還常常流傳「美國教育」神話。美國人怎麼把孩子個個教育成了喬布斯。喬布斯1970年代上公立學校,那確實是美式教育黃金時代的尾聲。但後來教師工會太過強大,現在每2400個教師中才有一個可能失去教師資格(相比之下,每56個醫生、每94個律師中可能有一個不合格被吊執照),教師素質成了美國人擔憂的大問題。美國學生的數學成績是發達國家最差(芬蘭第一),自信心卻是第一。奧巴馬幾次全國性發言講到要改善教學質量。真相是什麼呢?美國教育有鼓勵自由思考的一面,也有爛到不像話的無奈。但假如你不是「五毛」,大談美國教育弊端,會遭到許多狐疑的眼光威逼:你是不是變節了?
說一點哪邊都不挨的真相,就是這麼難。或者說,我們不需要真相,要的只是結論,「來點簡單的」,要的只是站隊,「跟誰一夥的?」
記得小時候,上海「大世界」遊樂場一進門有一排哈哈鏡,每個照出來扭曲的樣子都不同。如今由中文媒體看國際社會,常常覺得眼前一排哈哈鏡,沒人理會真相,左右都是一樂。以哈哈鏡眼光理解世界,中國人活得格外理直氣壯,世界在我們手中隨意塑形。比如,「英國也曾經霧霾」、「美國也曾經食品制假」 ,由此說明「一切醜惡都是社會發展必然階段」。同樣一副舌頭,話峰一轉,還會吐出 「中國特殊論」,對一切西方產物「決不能照抄照搬」。
於是,一切簡單的、公式化的、振振有詞的論調,總是特別流行,摸透了我們「天堂裡必須有紅包飛」或者「三胖必須犬決」的世界觀。比如埃及局勢動盪,有人出來額手相慶:「民主救不了!」不討論,不探究,更不需要等待,要的就是這麼一個粗暴印證,在解放廣場上抓了民主的現行:「看,我逮着這個流氓了!」等到「阿拉伯之春」始發地突尼斯,風波漸止,新憲法釀成,獲得聯合國好評,你發現說話的人已經扭過頭去,忙着在泰國在烏克蘭「抓現行」。如果有一天泰國烏克蘭度過劫難,別擔心,世上還有伊拉克阿富汗,他們心中永遠水深火熱的烏托邦。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