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走耍(六)
六月份的时候搬了家,到更安静敞阔的房子里。从前屋头挤得满满当当,虽然我也搞不清楚物件的名目,但那些都是自我的痕迹,自身的一部分。而今屋内箱柜很多,东西都收纳完毕,我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张牙舞爪、散得太宽。
茶几上只有空落落的果盘。屋内唯一的水果是半边西瓜,它在冰箱里。起先,我不太能忍受这种空,放了纸巾、几本书、水果刀、一只空花瓶在上头。几天过后,不觉不意间,那些东西又被我移开了。我有意保持茶几上空空荡荡,堆放东西反而不自在。至于果盘,我视它为茶几的一部分,暂时不需要收纳,但我不爱摆水果在里头。
搭伙过生活的人离开有一段时间了,而今,我想像不出当时两个人如何能在那们窄逼的屋里活动,抲抲角角都塞满了物品。先前我特别喜欢超市,相中它品物多,但整齐有序有规律。在超市里转几圈,乱糟糟的心绪好像也收捡归一了。而今我感觉超市里太满太腻,待久了憋人,懒爱去得。
抲(ka1)抲角角:每个角落。
归一:完成,达到完善的地步。
我画的那些画,前室友硬要装裱起来,到处悬挂示众,弄得来墙壁也无空隙。分别之时他不想收留那些干尸,我也要恨口气,绝不拿回已经送出的东西,只得再次相送,把画作散在四方。而今壁头也空空荡荡,其他画封装在纸箱里,大概要等下次搬家再整理时,才得翻出来。有几幅蛮好,但我画它们不是为了装饰生活空间,甚至不是为了看。我读书识字以前就喜欢涂涂画画,成了习惯,手太闲就会有些寂寥。
而今,我唯一能接受的满盈,是客厅窗子外头的小树林。整个上午都能在桠枝上找到太阳的脚迹。树林那边是一条窄马路,马路对面的楼房,外墙淡黄色,经太阳一照,亮晃晃的。你举眼看它,心里也爽快。时不时有人从街沿走过;两位大姐突然停下来,不晓得在说些什么。马路上的车,多半只能看到下半部分。自行车和三轮车驶过的时候,看到活动的脚杆,我会忍不住揣想蹬车的人脸貌如何。清早和擦黑时候会有雀鸟嘈林,树下的狗兴起了便吼几声。不论何时站在窗子边打望,外头都满当当的,而且经看,不易生起厌离心。那些风景那些树,深浅不一的绿色,似乎快从外头湓出来,涌进屋里。因此室内必须空,如一个空茶杯,才接得住外头的满。
人是接不住的,像我这种从农村里长出来的人,离大自然近一点,更是容易受树引诱。盯看窗子外头一阵,我就忍不住了,要出门挨近树木。打树下走过那几秒,枝叶映进眼里那几秒,也是一缘一会。三十分钟的缘法也很丰足,使我心柔气顺。
如若不想煮饭,我会去河边的面馆。人客向来不多,对门坐定,时不时睃马路那边的老黄葛树一眼,树影仿佛成了佐面的香料。
那棵黄葛树的桠枝展得很宽。近来天在冷了,叶子泛黄,它稍稍稀疏了些。吃完面后,我会站在树脚下,尽可能离树身近,但不相触,抬头望向树冠,让目光沿桠枝生长的方向游散。那些桠枝好像是从胸口长出来的样。阳光漏下来,落在树身上,不,䏧(nia, 粘)上去,䏧出深深浅浅的光斑。树干上缠绕起如蛇的根,它们也缠绕在我心头。还有些枯死的细枝,好像也枯焦在我嘴唇上。一年四季似乎都看得见黄葛树落叶,向无定准。八月回我老家去,看到屋后马路边那些黄葛树叶子都快落光了。这棵树不晓得选在何时落叶,至少眼下些许黄叶影响不了整棵树的密茂。树缝里透出来的天雾沉沉的,再细看又有些蓝色的意味。如果颈子受得住,尽可以等那些雀鸟从空隙飞过,或者落到桠枝上歇脚。
不一定非得是这棵黄葛树。好多回我也和其他树木有过连接。当我使力仰起颈子,躯干和四肢都在视野之外,看不到就等于不存在。我好像是心灵里射出去的两道目光,它们搭起通往树的桥,使心灵随桠枝四散。同时,树的形象进入瞳孔,经由神经网络游遍躯体,再次将我那本已经不存在的肉身塑造出来。于是我又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杆、脚杆、手指、脚趾,感受到头发、眉毛、腋毛、每一根汗毛,感受到衣裳怎样和皮肤相触、摩擦。收起目光,切断桥梁,后来偶然再看到那些树,我仍然感觉很亲切。啊,原来我的一部分还留在了树里,树的一部分也留在我这儿,我们以偷窃相往来。
我准备离开黄葛树,沿散步道去问候下海棠树。十一月戴上了春天的脸壳,骗得有些海棠花兴兴头头开了出来。还没动步,一位青年女子朝树猛冲过来,速度极快,似乎想要一头撞上去。我赶忙拦抱住了她,她像猫儿样乱板乱抓,报销了我几根头发,还划破了我的脸。我心头鬼火冒,沉睡已久的脏话恶话,全都从嘴巴里蹦出来了。她终于安静一些,问我为啥子阻止她寻死。
板:⻊+反,打
“我不能让在我面前死掉。说怜悯心也可,说害怕也可。这是自然而然生成这种反应,要解释明白,话就长了。”我说,“这是个岔路口,周围尽是饭馆茶铺,人多车多,不是我,也有其他人拦你。你安心自杀,也要换个地方,或者换个时候。”
“我有啥法子呢?正好路过这儿,正好想到死,正好看到这根黄葛树。它长得恁粗壮,不就是拿来让脑壳撞上去的吗?”
“打胡乱说!”
“看来你还不晓得。不仅有人,好多动物,像猫儿、兔儿和狗,都喜欢在黄葛树下撞死自己。四川这儿大黄葛树很多,你不信,就到其他有名的树脚下问当地的老者,就晓得我没骗你了。”
女娃子一本正经,字字像是从肉里咬出来的,骇得我不敢轻易反驳。未必然真的有这样一种风俗?我自小就特别喜欢黄葛树,我家住四川东部丘陵地区,山坡起起伏伏,难得找到一块宽大的平坝地。很多坡上都种得黄葛树,而且都活得很久了很醒目,成了地标。每回我看到那些树雄雄势势立在山颠上,就会很欢喜。女娃子这些话,是亵渎了黄葛树,还是给了它们好封赠?我搞不醒豁,真的,活到三十来岁,我仍然没法有斩有断,评判别人的言谈思想是否正确。
好多眼睛盯住我们,肯定都是被女娃子刚刚的动作吸引来的。我们两个都感觉不自在,离开了黄葛树脚下。
“你准备去哪儿?”我开声问女娃子。我不敢打听她心头是不是宽舒些了,更不能说浮浅的话去安慰她。因为我自己的念头,也时常落在“我该如何生活”和“我不想再生活下去”之上。
女子没有回应。
“我准备骑车沿河跑一转,你要不要和我一路嘛?”
女娃子没有拒绝,我们各自蹬了辆共享自行车,沿散步道离开城镇。太阳偏西,正好照这我们所在的这边河。河边是草坝,好多人在晒太阳、摆龙门阵,还有中老年人自带音响,面对河放声高唱。走过草坝,就是庄稼地,也清静下来。我们始终在骑车,她好像要把心头事全化成气力消耗掉,而我不肯服输,也鼓劲蹬车。走尽了散步道,七拐八拐,我们又进了一条乡村马路。爬坡上坎,爬坡上坎,到了水泥路尽头。前方的路是泥巴铺成的,坑坑包包,骑车抖震得凶,屁股遭罪。我本来想调头转去,女娃子仍不愿停,我只得继续追,但体力不足,渐渐落后了。等我终于赶上她的时候,连水泥路也走尽了,那儿有一棵黄葛树。女娃子目不转睛盯住树干。
我突然害怕起来。还是离开比较好,不相识的人在自己眼面前惨死,接下来几个月准定天天噩梦。正当我犹豫不安的时候,女娃子冲向树身,我忍不住吱哇大叫。再一看,她跑得并不快,还张开手臂,扑到树身上。跟着她号啕大哭起来。我受她感染,也汪汪大哭。
有多久没有恁们畅快痛哭了呢?眼泪水都从心里挤出来的。小时候我动不动就哭,常常为此受责备或自责,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没得眼泪的大人呢?过去,我以为大人都不哭,有一次见我母亲流眼抹泪,大受惊骇,感觉世界都歪斜了。我而今也是这样子了。回想最近一次痛苦是受电影催发,那是一部好电影,但我为此感觉羞耻。路该怎么走呢?擦干眼泪水,明天又该如何继续生活?
我和那个女娃子坐在黄葛树底下,听雀鸟在枝上吵闹。我向她指认雀鸟的名字,讲它们的习性,逐渐又感觉生活可以过下去了。她如何想的呢?我不清楚,也不好开口问。我们回到城镇,分手之时,她向我道谢,说自己明天可能还会去那儿。
“但是我不会选那棵黄葛树,岔路口那棵也不选。现而今它们也和你有关系了,不想给你留下心理阴影。”她说。
“其实不需要恁们顾虑我。”
“也对,不需要。”
回屋的路上,我突然回忆起那棵樱桃树。或许是我的大脑判定,必须拿出旧存的树,来填补女娃子在我心上撞击出的窝坑。
它长在我们屋的地坝边,是祖父年轻时候栽的。一般在四月,绿叶下就挂满红鲜鲜的樱桃了。我过农历生日,没得定准,有时在四月,有时在五月。若是生日离樱桃红的时候近,我就特别高兴,仿佛樱桃树准备了一年,就是为了我。蓝色的充气奥特曼立在树颠,那是祖母安放来唬吓雀鸟的。很多小娃娃爬在树上,树叶摇摇晃晃,听得见笑语声,但看不到人影。回想中的树太过茂盛,其实它并不算雄壮,叶子也不够密浓,没法藏匿恁多人。很多雀鸟响翅飞来,很多手从树下伸过去,驱赶雀鸟,摘樱桃。樱桃实在太多,就仿佛是,我将那些树十余年来留在我记忆里的姿态融成一堆。过去,我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回想过那棵樱桃树。我的父母并不像祖父那样认真照顾树,在父亲过世、家庭解体之前,那棵树就已经害病枯死。我只在回老家时看到残留的树桩时想到它一秒钟。眼下越是想,它越是繁茂,树上树下的东西和生物也越多。回到屋里,一堆杂事等我。在丢开这棵樱桃树之前,我又往树上挂了一具吊颈的尸体。
地坝:屋门前晒粮食的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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