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看見世界的一部分怎麼辦?
@烏雲同學在〈七月以來,我對香港的一些思考和疑問〉中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段落,我想試著回答看看:
當大家並沒有掌握到(事實上也不可能完全掌握到)全部的信息的時候,是如何根據自己看到的東西進行判斷或者“站隊”的?在端小聚的時候記者也有提到,在衝突的現場哪怕是相隔十米的地方都可能是不同的世界,那麼當我不在現場、只能通過媒體來進行判斷的時候,我怎麼知道我看到的只是那個世界很小的、可能被切割的一部分呢?
為了方便討論,以下採列點的方式推論:
- 任何人在觀察事物的時候,都受到各種媒介條件的影響,例如肉眼、眼鏡、望遠鏡、紅外線感測儀都用來能觀察同一個事物,但使用的工具不同、給出的資訊就不同。這意味著,即使觀測的對象是同一個,媒介總是會影響到理解的方式與結果。
- 然而,幾乎所有事情都已經是我們經由觀察再理解的產物,其實無法先確定「先有一個觀測對象存在」(Reality,或是你在文章裡面提到的fact),我們都是抓著各種媒介給出的資訊在詮釋這個世界長怎樣(Interpretation)。
- 所以,無論你在現場、還是電腦前,都不過是使用了其中幾種媒介的組合來觀察世界的其中一個角落並且產生詮釋。我們永遠只知道自己看到的就是世界裡面很小的、被切割的一部分,而且還不確定跟別人看到的是否一致。
- 但我們也幾乎不是獨自使用媒介產生一系列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我們是各自但同時也集體地觀測、然後交換彼此的詮釋,以此建立整套世界觀,並據此展開行動。
- 就如同各位在任何地方所見,幾乎每個人藉此產生的世界觀皆不相同,而且會隨著經歷改變觀測位置、媒介,各自但同時也集體地延續或改寫既有的世界觀。這個過程有高度制度化如教育業、新聞業、政府的強制規範等等,也有相對鬆散的宗教、民俗文化。制度化程度越高、產生的世界觀越一致、反之則越多變異。這形成了一群又一群的世界觀與行動方針,不過也並非是哪一群比較大、比較多人,他們所採取的詮釋就總是能解釋所有現象,尚需要經過很多交叉比對與檢驗才會被確認有效的程度。
- 例如說,古典力學被少數人提出來、由很多人重複驗證之後,一段時間主宰了我們對於物理世界的理解與預測,用來製作工具與發明機械。後來有一些人類發現某些尺度的情況下居然不適用古典力學,因此由一小撮人提出來、很多人重複驗證之後形成能夠解釋現象的量子力學。
- 推論到此,你會發現其實所有的人都在瞎子摸象,永遠無法確定有一個穩定的、客觀的、終極的事實存在(Reality),但人們依然可以溝通與行動。這是因為我們即使活在某個穩定的事實上,依然只能間接地藉由媒介與他人編織出來的世界觀理解它,並想辦法生存。
- 就如同我們其實沒把握完全搞懂地球的運作,僅用有限的工具觀測過而已。雖然大部分的時候可以不擔心自己突然被甩出地球成為宇宙塵埃,但還是有很多事情需要持續觀測、產出並比較各種詮釋,然後試著拿來用,也許還有需要修正的部分。
- 回到烏雲同學的段落,由於在事件前後觀測並產生詮釋的人非常多,包含記者、評論者、研究者、政治人物、在現場的其他人、不在現場的更多人,這些包含你在內的人提供大量的詮釋能用來交叉比對。雖然這依舊無法令人確信這個世界上有沒有那個真實存在的觀測對象,但我們可以產生後設的理解:對於詮釋的詮釋,觀察各種詮釋的異同,並且找出一致或變異的產生原因,檢驗哪些詮釋更能夠解釋現象。以此再構築自己的世界觀,並據此行動。
- 就我自己的情況來說,雖然無法親歷所有現場去觀察事件的全面細節,但我可以不斷比較與檢驗各種提供資訊的媒介,它們基於怎樣的原因產生一致或變異的詮釋:「媒體報導的角度是否受到經營方式的影響?倡議者的集體經驗如何形塑他們的行動策略?評論者先前討論其它事件的觀點怎麼延續到本次事件?地方幫派的經濟運作能夠解釋他們與政府合作的可能嗎?」如此一來,我便不只是在接受各種媒介、進行「站隊」,同時也藉由這些資訊交互檢驗這些媒介,據此發展或判斷哪些詮釋更能解釋當前的事件發展。
- 這些比較與檢驗的過程很繁瑣,不只要閱讀不同立場的媒體報導,還得追蹤不同位置的參與者、評論者、研究者的觀點。但經年累月地進行,就可以建立一套自己大致可信、又保有修正空間的世界觀(就如同我現在打字的時候不會擔心自己突然被地球甩飛,但還是做好地震避難的心理準備)。事情的發展如果沒有太突破世界觀,偶爾可以發表一些評論或採取一些行動,並隨之負擔相對應的後果。如果事情超乎預期地衝擊了自己的世界觀,那就回到最煩瑣的步驟去大量接收消息,從既有的位置重新檢討世界觀的運作。
我不確定前面的推論是否解決了你的問題,但我面對香港的複雜變化也常常感到無所適從,對你的焦慮有所共感,故分享一些我自己對這種焦慮的解決過程。當然,我也不覺得這一套方法永遠行得通,它肯定有還能修改的空間。如果你對此有什麼想法,很希望你能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