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家乡刚果布 ｜ 七日书 D7

行驶在或是沙砾或是水泥地的引擎始终奏着低频率的嗡鸣，车外是连绵不绝的红色或者黄色的大地。2022 年夏天在摩洛哥生态建筑公司做义工期间，本地有车的朋友载着想去 Chefchaouen的几位朋友一同向北。Marrakesh 到 Chefchaouen 开车距离约 11 小时。

估计是因为我的年龄最小，或者最不会拒绝人，后排座位中间的位置总是被留给我。其实我很不喜欢夹在中间，没法靠在车窗上小憩，也有 Konga 的原因。

他是一个人形大暖炉，无时无刻在散发着热量。8 月的摩洛哥虽说没有深圳的湿气，但是也很热。与他贴在一起，我的长裤总是汗津津。

“我不要跟 Konga 坐在一起啦！”有一次我忍不住说到。同行的朋友打趣道，Sunshine 对谁都很温柔，但只有对 Konga 会这样“发飙”。

刚抵达的换宿处的那天，Host 跟我介绍：你会和 Konga 一起帮忙建筑相关的工作，他是一个喜欢笑的人，大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笑。

“初次见面，我姓 Yang！”听到我的自我介绍，他咯吱咯吱地大笑了起来，指着自己黝黑的肤色，“噢，如果你是 Yang，那我就是 Yin 了！”

自那之后，只要有 Konga 的地方，就能听见他独特的笑声。

Konga 已经从建筑专业休学两年了，第一年在附近的农场做义工，第二年被介绍来这里，以建筑的专业技能交换食宿。

他先是住在夹在厨房和洗衣房的员工宿舍中，后来又被挪到大门两侧的门卫宿舍里。

他的全身家当包括，身上的衬衫和长裤，一个小背包，一件厚外套，一条短裤，一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一个有线鼠标，一本笔记，一支笔，一册法语诗集。

他的手机是老式诺基亚 9 键按钮。因为以前智能手机被飞车抢走过，他就一直用这种老式电话。

他可以几天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也可以一顿吃很多。

去城里办事的时候，Konga 顺便带我去看了许多有名的历史建筑。他也是谈起细节就滔滔不绝的建筑学生，我们在城墙外面蹲着从裂缝中观察层叠的材质，打量着伊斯兰建筑的每一个窗檐，给水口，拱形。

他经常感叹“Umm, this is so beautiful...”

摩洛哥许多木材都无法加工的很规整，留有木头原有的歪歪扭扭的形状。我给 Konga 看日本的木材厂，笔直的均色的小麦色。他又说，这太漂亮了，眼睛几乎贴在屏幕上。

我们在瑜伽静修处一起测量建筑的尺寸，一起去工地勘测；在厨房里抱着水壶高歌，在清晨 5 点的花园里睡眼朦胧地打招呼。

有一天晚上，我们突发奇想地将低矮的餐桌自楼梯搬到天台上，在漫天星光的沐浴下，晾衣绳承托着飞扬的白色被单的包围中就餐，说过的话好像可以乘坐前往银河的列车，泼洒在无尽的宇宙里。

那天，我们一起去马拉喀什的 surk （集市）。

路过香料铺时，我被一块银白色的晶体吸引住，发出了“哇！”的赞叹声。老板趁机开始介绍。当我点头或者称赞时，他就开始针对那一点柔化我的防卫线。半个小时后，他居然介绍完了橱柜中所有从阿特拉斯山脉上送下来的新鲜香料。

不知不觉中，一大袋摩洛哥 16 种混合香料，一小袋 Cardamon 和一小盒我至今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神奇晶体就被摆在称上计算。“一共是 600 元！”

600 元，这可不是一个应该花在香料上的数字。

这太多了，我没有那么多钱！我赶想撤回，殊不知天真好说话不容易拒绝人的我，早已落入他的话术之网。

“我们可以用信用卡的！”

“你看这样，我给你买三瓶，送一瓶，是不是超级划算？”

“这可是可以保存一辈子的好东西！”

“我的妹妹坐在这里，她没法说话，这些店里的东西都是她帮忙的。”裹着头巾妹妹抬起可怜的大眼睛望向我。

我只得用求助的目光看向 Konga，希望他能用摩洛哥阿拉伯语帮忙解围。

他却点着头说，“这可是好东西！多棒啊！”

我拼命使眼色，用口型说着 No!！Konga 又说：它可以留一辈子呢！

绝望了。

自那天的集市之后，600 元的香料时不时浮上显意识的水面，折磨我好一阵。22 岁的我没有买断离手的心态，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自我慰藉，只得原地打转。可怕的是 Konga 还时不时在餐桌上向其他朋友提起我的香料，“噢那个店主的话术可太强大了咯咯咯咯”。他在大笑，我的心在滴血。

当记忆一直在折磨意识时，我会忍不住寻求轻松罪恶感很强的脑回路——怪罪他人。为什么 Konga 在那个时候表现得像店主的托一样，明明当时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帮我的本地人。哇啦哇啦。

被这个思路带偏的结果是，我心里 Konga 大暖炉的印象产生了一丝裂痕，时不时像开头所描述的那样“发飙”。

在古城 Fez，我们被艳丽的纺织品和自然染料所惊艳。Konga 一如既往地对所有东西感叹“Umm, this is so beautiful...”然后在我对某件作品感兴趣时，推荐我购买。

我忍不住问他，你那么喜欢，自己为什么啥都不买呢？

Konga 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阴阳怪气，半眯着眼，露出了享受地仿佛在望向天空的表情，“美丽的东西，终究无法拥有它们；我只需赞美他们，就非常幸福了。”

餐桌上，Konga 又又又拿我的香料故事开玩笑。他好像很喜欢验证“只要讲到香料我就会捂住脑袋大叫”的规律，咯咯大笑起来。

我真的生气了。我拉下脸，像个狮身人面像一样盯着他。

这个晚上，无论 Konga 跟我说什么，我都别开头，“不跟你说话！”

睡觉前，我看见 Konga 小心翼翼地站在房门口，“真的对不起，不要不跟我说话嘛。”

同房间的小姐姐惊讶地看向我，“你真的在生 Konga 的气吗？”我点点头。

Konga 在门口委屈地问，“Why are you angry？”

WHY！他居然不知道！我只能抱住脑袋大叫。

24 年年初的一天晚上，我梦见和 Konga 一起在巨木围绕着的森林空地上唱歌跳舞。

这一定是他的家乡。他出生在刚果布的丛林里。

临行前，我准备买火车票，但是因为现金花完了，只能想办法在线上买。火车官网加载实在是太慢了，我输了好几次信用卡都无法成功。Konga 换我来尝试，照样失败了。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你想用信用卡，但这官网真是太奇怪了。”他看着自己的电脑，嘀咕着。

我的大脑开始疯狂运作起来。要去镇上的 ATM 得花一天时间，况且司机也不在；接待处虽然可以换钱但是我没带欧元或者美元......

现金！就差一点现金！都是因为那些香料......

“我真的没有懂，你想解决什么问题？”我抬起头，Konga 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

“都说了，我想用信用卡买火车票啊。”

“为什么不去火车站用现金买呢？”

“我的现金没了啊.....”

Konga 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又开始嘎嘎大笑了起来。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正当我气鼓鼓地这么想着的时候，Konga 从他皱巴巴的黑色钱包里，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他从里面挑了几张，数了数，塞到我手里。

我愣住了，等我反应过来后，连忙给他塞回去。“我走了后，没法还你钱啊！”

“No, no, no. Take it!” 他又塞回到我的手里。

“你的意思是，你要给我？”

“对啊！”他又奇怪的看着我。

这可不是一笔小钱！我没了这些钱，回到日本打几个小时零工就挣回来了。Konga...... 一直在做志愿者，我都不知道他平时如何支付移动开销。

我感到非常的羞愧。我是一个大笨蛋，在现代的货币系统中忘记了比金钱更重要的事情。我拥有许多东西，但对世界一无所知。

“能告诉我你的银行账号吗？我回日本后给你转钱。”“不用啊！”“No!！你一定要告诉我。”“我现在不知道诶，得去查查。”“那你一定要去查，然后 Whatsapp 告诉我哈！”

两年过去了，尽管我催了好几次，Konga 到现在还没发给我银行账号。

不过，他倒经常在 ig 上评论我拍的绿色盎然的照片。“Such a Paradise！”

你在的地方才是天堂呢，我想。

我想见 Konga，不是想要还钱或者道歉，也不是想要让他看到不一样的我。我知道他不在意这些事情。

只是想要跟他分享这两年我的经历，倾听他的故事。然后一起在丛林中，唱歌，跳舞。

或者，我们早已在天堂，只不过一直不自知罢了。

(摄影：Sunsh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