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上海小赤佬的魔都故事六部曲—— PART 5 漫長的“600號”心靈之旅
你可能很難能夠找到一個高中和大學都在“上隻角”讀書的人,而我便是其中之一。
筆者高中就讀的光明中學,建於1886年,原是中法公學,由法租界工部局建立,目的是教授華人法文;而上海音樂學院的前身,是1927年蔡元培先生和蕭友梅先生共同創辦的“國立音樂院”,中國最早的國立高等音樂學府。
但倘若學校是建於“上隻角”,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地皮貴,想再拓展學校的面積就非常難了。 光明中學位於淮海東路西藏南路交叉口,地處黃浦區的黃金商圈地段,因此體育設施方面,我讀書那會兒的光明中學,只有露天的籃球場和塑膠跑道,以及可以用來打打乒乓球的防空洞。 上海音樂學院則坐落于汾陽路淮海中路,這附近的二手房賣15萬一平米屬正常均價,也正因為如此,就算音樂學院再有錢,能擴展的地皮也非常有限。 這兩所學校,面積都小到可以一眼望到頭。
對於一所面積極小的大學來講,要再弄一棟學生宿舍,就是件特別麻煩的事。在音樂學院原本院系還較少的年代,學生都住在音樂學院隔壁的新村,職工公寓也在那邊。或者學生乾脆就自己外頭找房子了。 可後來院系開始增加,學校的人數多了起來,於是學校便將宿舍搬到了一棟位於宛平南路的大樓裡。 宛平南路650號,上海音樂學院的宿舍樓,與上海中醫藥大學的宿舍樓是同一棟樓。這棟樓的西面,是上海氣功研究所和上海市經絡研究所。順便一提,這兩個充滿中華魔幻江湖風味的單位,都是正經事業單位。
而緊鄰著音樂學院宿舍樓的北面,便是上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600號”——大名鼎鼎的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 直到今天,大多數國人還是沒能將“神經病”和“精神病”真正弄清楚。雖然如今人們的思想逐漸開化,去做心理諮詢跟治療的人數已經多到預約爆滿、排隊擁堵的程度,但這些人當中,更多的是中青年人群。
而老年人群,大部分還是對“精神病”這種實際上如同生理上咳嗽、感冒、發寒熱一樣,幾乎人人都會有的問題,仍抱著一種無法正確理解和面對的抵觸態度,似乎一個人要是出現了精神上的問題,就是件顏面掃地,沒法見人的事情。
我與“600號”做鄰居的時光並不長。我在學校宿舍只住了一個學期,就搬回家住了。原因是,我實在沒搞清,到底精神病院是隔壁的“600號”,還是我們這棟宿舍樓。
生活規律方面,我從小就是“健康老人”,每天晚上10點半前一定熄燈睡覺,早上5點45分鬧鐘響,下刀子的天我都照起不誤。而在集體宿舍生活,普通年輕人不鬧到12點,絕對不可能偃旗息鼓,何況是音樂學院的宿舍,10點多才哪兒到哪兒啊,美聲、小提琴、單簧管、爵士鼓、電吉他、打遊戲的笑駡聲此起彼伏……我本來睡眠就淺,一個學期之後實在熬不住了,便退了宿舍。
與音樂學院宿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隔壁的精神衛生中心。夜晚如果你站在宿舍的陽臺上仔細聆聽,或是下樓轉一圈,你會發現,精神衛生中心真的特別安靜。反倒是培養優雅修養美育的學校所在的宿舍樓,裡面住的人,一個個聒噪得像是地鐵裡那些將手機揚聲器開到最大聲,百無聊賴刷著鯨吞人生的小視頻的失聰乘客。
你甚至經常能在男生所居住的樓層走廊上,看到若干位剛洗完澡,身板壯碩卻一絲不掛的聲樂系同學,一邊忘我投入地練聲,一邊提著熱水瓶去打開水。每每想到這幕,我都替這些做出危險舉動的聲樂系同學的下體安全和性福表示擔憂。
跟那些從小苦練“童子功”,踩著狹窄搖晃的獨木橋,通過殘酷的藝術考試最終殺進音樂學院大門的學生相比,我這種高考“一本”錄取進來的本科生就容易太多了。而進入學校後,我馬上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所謂的“藝術”,是沒法教給學生的。
即使是藝術類高等院校,老師也只能教給學生欣賞、理解和演繹藝術的,技術。可那都是一些業內長輩的經驗,即使聽上去再有用,也都是死掉的條條框框,是他們的個人經歷。
也許有人會說,技高能通神啊,只要猛練,總能悟出藝術的。沒錯,技術是理性的、有邏輯的,有一些客觀標準的。但往往真正的“藝術”,是幾乎不講道理跟邏輯的。
如今網路上繽紛多樣的綜藝節目裡,那些常人看來酷炫華麗的音樂才藝表演,在專業的音樂學院學生眼裡,只有真的沒錢養家糊口了,可能才會考慮去幹那個活,或者是節目組給的錢性價比很高,才會考慮去。再說了,也應該給那些同樣在努力拼搏、愛好文藝的年輕人留口飯吃,不是嗎?
在這個國家,演奏技術上跟郎朗、李雲迪水準不相上下的,多如牛毛不敢說,不過也絕對不可能是屈指可數。可是你能聽到的名字,也就總是那麼幾個。那些“默默無聞的”音樂從業者,他們到底缺了什麼?是機緣運氣,還是對藝術的領悟能力?
我覺得,他們最缺的,可能是“去600號做心靈旅行”的精神準備。
大學畢業的兩年後,2012年的冬天,我第一次去“600號”接受心理諮詢。在醫師與我談話的過程中,我逐漸意識到,其實我從小就產生了許多心理問題的苗頭:一年級進學校就被極個別老師說“笨”,導致我一直想著笨鳥先飛,一直想要重複再重複地將一件事做好,我也總是很希望快點將本職工作做完,目的是為了讓那些想要管我的傢伙閉嘴。也就是說,我好好唸書、賣力工作的原因,是為了讓別人閉嘴,從而創造一個安寧自在的內心世界。
我從讀書開始,就變得不苟言笑,而且對數字極度敏感。我媽帶我去超市買東西,經常是收銀員還沒掃描完我們買的所有商品,我就已經報出總額了;在馬路上看到一輛輛行駛過的車輛,我會去計算車牌上的數字能不能被9整除,或者這個數字是哪幾個數字的平方和,完全無法控制那種念頭;我總是板著一張臉,並不是因為我難以取悅或者誰惹我生氣,而是我總覺得,一旦我稍有得意忘形的苗頭,災厄就會立刻降臨到我身上來。
這種精神狀態帶給我的效果是兩面的。一面是,在別人眼中,我是一個極度認真負責、遵守清規戒律,像一個活在部隊或者寺廟裡的人;而另一面,那種嚴肅到慎獨的神經質,讓我根本無法理解他人口中所說的“享受人生”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如果你沒有去過“600號”,你就根本想像不到,在這座大城市中,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竟然有這麼多。
去精神病院看病的初次體驗,就像是,本來你還以為自己病得不輕,可能是得了什麼獨一無二、凸顯尊貴VIP氣度和優越感,甚至可能是醫學界首次發現的,即將要以你的名字或姓氏命名的疑難雜症。可最後你發覺醫生說,沒事,作息飲食規律點,飲食清淡點,多喝白開水,多曬太陽多運動,順便開單子叫藥房丟給你兩支金黴素眼藥膏——類似那樣的感覺。
我一直很心疼精神病醫生,雖然上海是擁有最多精神疾病醫療資源的城市之一,但仍然供不應求。因此你會看到,即使是像“600號”這樣專門診療精神疾病的大醫院,醫生都特別歡喜給病人開藥——說句實在話,精神病醫生根本就沒有那麼多時間和精力,來慢慢誘導每一位患者走出那片本應該由他們自己走出的心靈泥沼。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那些精神病醫生,才是最應該坐在“患者”座位上的人。我這裡並不是在罵精神病醫生有病,我的意思是,精神病醫生,他們每天要接收無數患者從內心世界翻江倒海而出的“心理嘔吐物”,並對患者的狀況進行分析評估,規劃治療方案和措施。精神病醫生只是他們的職業,而就本質而言,他們也都只是肉身凡胎的普通人而已。他們才是最應該被優先關愛和照顧的人群。
我永遠都忘不了鹽酸舍曲林這種藥物的力道有多足。它能讓我的頭腦完全停止“胡思亂想”,甚至是停止去思考生活和工作上的事;它能夠使我的記憶力減退,我的個人經歷告訴我,那種減退似乎是不可逆的;它還能夠對我的胃口產生極大的影響,讓我變得食欲全無。
胃酸的主要成分是鹽酸,而像我這種胃酸本來就多的老胃病,再一吃鹽酸舍曲林,噁心得我連一口飯都吃不下,吃什麼就吐什麼,甚至喝水都吐水。
而那些本來消化道就挺好,食欲旺盛的人,吃了含有鹽酸的精神類藥物,反而會食欲更強。這是我個人觀察了身邊這麼多抑鬱症患者後得出的結論,吃過鹽酸類藥物後,有些人會暴瘦,而有些卻反而體重大增,原因可能就是這樣的。
當我發現服藥後的自己,健康狀況越發不對勁之後,就停了藥,並且狠下心,不服用任何精神類藥物,去跟精神疾病對抗。那種極度痛苦的經歷持續了三四年,期間我甚至有想要吃過量安眠藥自我了斷的念頭,所幸最後並沒有走到那一步。
直到有一天,我偶爾讀到一位印度奇人的演講時,我突然愣住了,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他說到,自殺是愚蠢的。“明明是你的頭腦出了問題,你應該要解決的是自己頭腦的問題,可你為什麼要去傷害自己的肉體呢?”
他提醒道,絕大多數精神問題出現的原因,是“理想中的自己”跟“現實中的自己”之間的衝突。兩者之間的落差越大,我們的精神問題就越嚴重。
他的一席話,像是黑夜中忽然劃過天際的一道閃電,讓我這個在漆黑之中胡亂摸索的旅人,在一瞬間,看清了圍繞在我內心世界周遭的,暗黑的本質。
隨即“那道閃電”不見了,黑暗再度回到我身邊,可我在剛才那一瞬已然明瞭:我的“600號”心靈之旅,終於走完了。
而走出黑暗,再次擁抱陽光的前提是,你必須先進入黑暗中,體驗它、直面它。否則你怎麼能真正理解擁抱陽光的美好呢?
感謝“600號”引領我走進這段漫長而感慨良多的心靈之旅,讓我深刻體會到了“解鈴還須系鈴人”這個道理。也感謝那位如今已經不能隨便提名字、飽受爭議的印度奇人,讓我體驗到了何謂“三托曆”。
正視真實的自己,接受真實的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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