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痕迹

我从小在寄宿学校长大，和父母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家对我来说不像是一个自然延续的空间，反而像是一种宿舍的存在。每次回家，都有点像客人归来，熟悉却带着点疏离。于是，我很难回想起自己继承了他们的什么——习惯、价值观，甚至连最微小的生活细节，都感觉和他们有些距离。

但家族里，总有些东西会悄悄刻进骨子里，不管你承不承认。比如，我从外公那里“继承”了一个习惯——喜欢照片——但不是随手拍的那种，而是带着一点仪式感的拍摄。外公喜欢带他的孩子们去照相馆，穿上有点正式的衣服，端正地坐在镜头前，等待那个“咔嚓”定格的瞬间。照片洗出来后，小心翼翼地存放好，保存起来。

长大以后，我也开始收集照片，尤其是纸质的家族照片。一张张老照片从书桌的玻璃板、墙上的相框、泛黄的信封里被翻出来，扫描，储存，带到海外，再被装订成一本厚重的相册。我还喜欢拍孩子们的照片，尤其是纸质的那些，它们比数字照片更有温度，摸上去有细微的纹理，像是时间留下的痕迹。但与此同时，我又害怕它们会褪色、遗失，所以我还会一张张扫描，把它们电子化，加上一层额外的“保险”。

无数个夜晚，我曾沉浸在老照片中，触摸过去的记忆，时空在指尖流过。而同时，我也会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

或许，这些照片是一种连接。家对我来说是一个时常需要重建的概念，而影像则是一种具象的联系。收集这些老照片，让我觉得自己仍然和家族有某种牵绊，哪怕这些人、这些故事，可能已经模糊了，甚至发生在我出生之前。

又或许，这是一种时间焦虑。照片能让时间暂停，让一张脸在某个瞬间永远不变。特别是孩子的照片，他们长得太快了，昨天还是软软糯糯的小团子，转眼间就已经会顶嘴、会有自己的小脾气了。把这些画面记录下来，像是在和时间做某种交易——提前锁定未来的记忆，任何来自时间和空间的风险已被我对冲在照片中。

不仅仅是这些，父辈的生活太没有章法，反而丧失了体面看待生活的态度。外公的照片总是整理得井井有条，就像他的名片夹一样整齐。他像是一个家族的档案管理员，而现在，我也在无意识地扮演着这个角色。我把照片分门别类地归档，给它们贴上标签，给家族的记忆赋予一点点秩序，让它们在时间的河流里不至于散落得太远。

这些照片，既是家族的历史，也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一度以为自己和家族的关系淡薄，但在翻找这些照片的时候，我才能得到一丝安慰：即使我不曾刻意模仿，我依然继承了家族传统，不是性格，也不是价值观，而是一种记录和保存的方式。我完全不属于父母的世界，也不想复刻外公的生活。但是在影像与记忆之间，我竟少了一丝丝的漂泊感。

所以，每当我再次翻开那本厚厚的相册，或是在手机里查看那些已经被电子化的照片时，都会有种奇妙的感觉。照片中的人，正在慢慢老去，也已经变得陌生，但这些影像本身，它们会一直在那里，静静地诉说着某种故事——关于家族，也关于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