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育的情感邏輯(1):生態魅力

廖珮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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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能否與他們相遇取決於我們是否tune in 進入他們的習性及地景中。tune in是個我很喜歡的詞,我私心把它翻譯成「調頻」。有點像是人們必須理解物種的節律(視覺、聽覺、習性及棲位)後,才能透過將自身調頻,促使我們與他們相遇。

有時候,我會想起大學時期,在保育生物學的課堂上,聽到老師提問:「你要怎麼說服別人加入保育?」

這是個大哉問。但是,作為一位受過生物學門訓練的學生,通常會下意識地冒出一些答案,例如生物多樣性價值。但是當老師近乎挑釁地說:「那石虎有什麼價值?」或是「我就是不想保育石虎」時,全班就會陷入沉默。

當然,保育生物學有很多保育方法和說服他人保育的方式,例如跟經濟市場掛勾,將生態服務系統換算成金錢,用以說服別人保護生物多樣性及物種。另外,最常被提到的就是「旗艦物種(flagship species)」,由某些擁有獨特魅力,能吸引大眾目光,激發人們想要保護的心情,藉以推動保育倡議或行動的物種來帶動保育。

但捫心自問,真正帶動一個人產生保護野生動物以及整個環境的慾望是從何而來的?至少對我個人而言(相信很多人也是),答案可能沒有這麼難。很多時候是關於生命經驗的,存在於那些與野生動物交會的時刻,以及在期間所產生的奇妙感受。

英國地理學家Jamie Lorimer認為保育是基於情感的,在於人與非人相遇(encounter)時,因為感受到非人魅力(nonhuman charisma),進而產生出保育的慾望及行動。非人魅力這個詞彙是Lorimer延伸自旗艦物種的概念而創造的詞。他將非人魅力分成三種:生態魅力(ecological charisma)、審美(美學)魅力(aesthetic charisma)以及身體(肉體)魅力(corporeal charisma)。過往在討論旗艦物種產生的魅力時,通常是跟審美有關的。不過我今天的文章想聚焦討論「生態魅力」。

「哪裡有鳥?」或是「你怎麼看到鳥的?」是跟家人出去,或者是跟沒有賞鳥習慣的朋友出門時,很常被問到的問題。我認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用來回答什麼是生態魅力。

還記得國小的時候,每次跟家人出去爬山,我就會帶一個卡式錄音機(沒錯,就是那種要放卡帶的)。一路上錄鳥音,在錄的同時,一邊用望遠鏡找鳥,翻著圖鑑認鳥,一邊對照聲音,同時記下這隻鳥的大小、形狀、顏色分配、聲音,以及我很後來才意識到的——環境。例如同一片森林中,如果再粗糙地分,還可以分成頂層、中層及底層,而每一種鳥習慣活動的範圍會不同,有些鳥通常只會出現在底層。這也是為何熟練的賞鳥者,可以很快從他們腦中的鳥類圖鑑刪去多種鳥類,馬上鎖定某些鳥類,再一步步對照相對大小、形狀和顏色,從而知曉眼前的鳥是哪一種。而有時候聲音,可以讓賞鳥者在即使沒看到鳥的情況下,就斷言是哪種鳥類。

Lorimer認為要感受生態魅力需要一種人、非人與環境的互動 (human–nonhuman–environment interactions)過程,而我們能否與這些物種相遇取決於我們是否tune in 進入物種的習性及地景中。tune in是個我很喜歡的詞,我私心把它翻譯成「調頻」。有點像是人們必須理解物種的節律(視覺、聽覺、習性及棲位)後,才能透過將自身調頻,促使我們與他們相遇。

而調頻的過程是一種成為他者的過程,但是在人們調頻的過程中,物種和環境並不是靜止的,他們的行為會隨著時間、大環境而變化,甚至同一個物種或相近物種,在不同國家區域,就會改變。因此,套句人文領域學者的用詞,人與非人的相遇是一連串learning to be affected(互相學習感受)的過程。這是一個彼此學習相遇,並且透過相遇再學習調整的歷程。而這個過程中,人們會對生態魅力產生情感,進而促成行為的改變。

例如台灣賞鳥人到熱帶雨林賞鳥時,邏輯不變,但整個過程就需要重新調整一次。就我的田野例子而言,農田中棲架的出現,改變了鳥類的行為,讓人們對鳥產生新的認知,同時也改變了農民、鳥類學者的各種行為,並且是彼此流通改變的。

有趣的是,Lorimer在解釋的過程中說:「熟練的野外科學家和因紐特獵人、亞馬遜獵人事實上是有很多共通之處。」這讓我想起一本民族誌《靈魂獵人》。靈魂獵人中很重要的概念便是「模仿」獵物,但是要模仿的維妙維肖,又不至於真正成為獵物,需要的是獵人對獵物的知識,以及意識到自己與獵物的差異。這讓我一直無法克制地讓我想到我在內蒙古呼倫貝爾草原上,拍攝一隻雕鴞時的感覺。

雕鴞(Bubo bubo) 攝於呼倫貝爾陳巴爾虎旗

當時那隻鵰鴞正瞪大雙眼蜷縮在完全擋不住他龐大身軀的草堆裡,靜靜地觀望我。而我與朋友們則是趴在草堆上,用望遠鏡和長距攝影鏡頭與他「對峙」。那是一個奇妙的感覺,你知道他在看你,你知道他知道你在看他,我可以感受到他看似蓬鬆的羽毛,事實上是在警惕你,你也知道他知道我們一群人保持不動,是因為不想驚動他。

那是一種神奇的宛如電流的感應與回應能力,彼此對照,彼此認識,彼此進入異空間的寧靜時刻。我只聽到自己那砰砰緊張的心跳聲,而也能莫名感受到對方微微地變動,那個當下我突然意識到手上拿著攝影鏡頭,與獵槍也只不過是,一個可以開火,一個不能的差別。

或許這種與動物相遇的時刻,以及當下產生的難以言說的感情,才是保育的真正動能吧。


實在太久沒更新了(笑)。因為研究需要,接下來會不定時在這裡整理及發布對於保育的理論及相關討論。有興趣的人歡迎持續敲碗鼓勵、拍手贊助支持,當然超級歡迎留言討論。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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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珮岑森林地理雙碩士,關注人與環境的互動。曾獲雲門流浪者計畫、時報和鍾肇政報導文學獎。從鷹獵文化切入,在蒙古和中亞流浪一段時間後,對遊牧文化產生濃厚興趣。持續記錄圍繞台灣猛禽的各種保育議題。文章散見轉角國際、野灣人文保育專欄、上下游副刊等。peiliao1120[@]gma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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