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漆
指尖漆
by 固执彗星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杀人的证据将永远留存在那里,擦不去也洗不掉。他理应且即将踏上逃亡之旅,前往远方或是比远方更远的地方。在那个地方,他将坍缩成一块腐泥,被连日的大雨浇灌,进而长出蘑菇来。
很多人喜爱吃蘑菇,他不以为然,“菌”这个字隐喻着许多幽暗的东西,见不得光,是土壤的新陈代谢。蛰伏在地底的远古生物,它们的呼吸松动了坚硬的岩层,因此蘑菇得以生长。蘑菇是不懂自己是否想要生长的,它身体的建立乃是一种超越本能的本能,他将这样一种驱动力称为“超验本能”,这构成蘑菇——以及他本人——对这个世界的诸多认知。
他常常觉得自己“超验”地存在着,构成更微弱世界的一种无法言喻的准则。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他对自己说,拥有造物之力,便是成神的第一步。
指尖轻微地刺痛,他摩挲着手指,门铃突然响起。他放下行李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门前,观察透光门缝处门外人鞋尖的投影,接着拧开门把手。
“你从来不问是谁,”那人摘下灰麻色的软呢帽放在胸前,冲他笑着说,“这很不谨慎。”
他本想回答“因为我知道是你”,张了张嘴又咽下,向旁侧退了一步,邀请来人进家。“怎么不先打个电话,”他关上门,“万一我不在家呢?”
“家里电话坏了,”那人撇撇嘴,“或许是大风吹倒了电线。”那人踱步到窗边,伸出手将窗户拉进来锁好,又说:“暴风雨将要来了,如果你不想被雨点拍醒的话,最好还是将窗户关好。”见他张嘴想说什么,那个人没有给他机会辩白,而是继续有些近似于咄咄逼人地开口:“我知道开着窗户有助于你的灵感爆发,但毕竟不健康。”
“我不知道你突然当起了家庭医生,”他靠在无火的壁炉前,擦亮火柴点燃了烟斗,小口地抽着。
那人耸耸肩,故意面带愁容地说:“私家侦探这一行毕竟不好做了,总得找个出路。”
“要喝一杯吗?”他从架子上拿下一瓶威士忌,对着窗边人说,“尊敬的金侦探。”
“拒绝一个常年酗酒的酒鬼的邀约,是很危险的事情,”金硕珍笑着走过来,“我不会冒这种风险。”
他们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坐下,品味着杯中金黄色的液体。他正是在此时突然陷入思维的虚空,金硕珍的脸在酒杯中融化,逐渐变成金黄色的波浪。或许是窗外开始下起雨了,他不合时宜地想,因此我才会回忆起海洋。金黄色的海洋,在天文学家协会近日发现的某颗行星上,海洋应当就是金黄色的。只有人类世界的海洋才非得是水分子构成的,在苍穹之中、群星尽头,有一些海洋或许是雾气、树叶甚至是回忆构成的。是了,在数不清的星星之中,必当有那样一个由回忆构成的海洋,人们溯游其中,正如重构时光。
他喃喃自语,直到被金硕珍从几乎溺毙的状态中捞起。“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吗?”私家侦探笑着说。
“什么?”他恍惚地发问,“我没有听见。”
“我问,”金硕珍放下酒杯,“上个礼拜六的晚上,你人在哪里?”
“嗯?”他显得有些没有理解这个问题,“上个礼拜六?”
金硕珍点点头,“上个礼拜六,也就是五月十五日,那天晚上你在哪里,干了些什么,还记得吗?”
他当然记得。
他的指尖微微刺痛,这使得他忍不住又摩挲起来。这是不好的习惯,他告诉自己,尤其是在一个经验丰富的侦探面前。因此他把手插进便服上衣的口袋里,企图阻止它的颤抖。“上个礼拜六,”他抿了一口酒,“我在酒吧,一直呆到午夜。”
“哪个酒吧?”金硕珍接着发问。
“我们常去的那个,叫什么来着,”他露出思索的表情,“‘沉默的水手’?”
“高歌的水手,”金硕珍纠正,“和沉默相差千里。”
他笑着又喝了一口酒,心里沉甸甸的。“这是怎么了,”他故作轻松地发问,“我突然就成了一桩谜案的嫌疑犯吗?”
“不是的,”金硕珍长长地叹了口气,陷进扶手椅里,煤油灯的橙色光线被窗外的水光晃动,在他的脸上荡出金黄色的波,像是回忆的海洋。“我只是试图对比一个无辜的人被问起不在场证明时,会是怎样的措辞。”
“我通过了吗?”他问。
“什么?”
“我通过这个测试了吗?”
“这压根不是一个测试,”金硕珍揉揉脸,再放下的时候目光正好与他对视,“我只是走进了死路,没有方向。”
他放下酒杯,正欲再给二人添酒,却被金硕珍的手势制止,于是将酒瓶重新盖上。“和我讲讲,”金硕珍说,“你走进死路的时候,都是怎么找到方向的?”
“让我想想,”他说,“死路常常意味着错误的路,而错误意味着你需要从头再来,所以最好的办法大概是回到原地,重新开始。”
金硕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不眠之夜,”侦探说,“我将在风暴里从头再来。”
他也跟着起身,摘下衣帽架上侦探的软呢帽递给他:“带伞了吗?”
“我打车回家,”金硕珍笑笑,戴上有些湿润的帽子,走出门框后回头,“明天晚上有空吗?我听说剧院旁边开了家新餐厅,我们一起去尝尝?”
他舔了舔嘴唇,思索了很久说:“好的,那就七点在剧院门口见。”
“那就七点了,”金硕珍用指关节敲了敲门框,“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他违心地说,甚至挤出了一个微笑。
侦探点点头,转身离去。正当他要关上门的时候,一只手突然又钻进来,卡在门缝间,在他关门的动作中发出充满血肉震荡感的闷响。那只手接着又把门推开,金硕珍的脸从一条狭窄的缝拓展开来,变成他惯常的那副带着轻微笑容的熟悉的脸颊。
“你不会又失约吧?”金硕珍问,语气中蜷着笑意的小兽,“就像那次一样。”
他半晌没说出话,最后只是摇摇头,却没料到一声“不会的”从他嘴角偷跑,没有得到他的准许就自作主张地溜进空气里,同金硕珍的嘴唇撞车。
“那么明天见,”金硕珍收回手,“明天见了,闵玧其。”
闵玧其坐在床边,有些失魂落魄地听着窗外的暴雨击打着脆弱的玻璃,忽然想起童年时异常珍贵的玻璃弹珠。玻璃弹珠掉在地板上的声音,和暴雨击打窗户没什么区别。非要说的话,暴雨就好像拥有无数弹珠的宇宙间的巨人骤然松开手掌的结果——弹珠对他们来说并不稀奇,因此可以尽情挥霍。再说,这些敲打着窗户的弹珠,拥有着无可阻挡的必然命运,那就是疲软地滑进土壤中,接着被阳光蒸发,在黑暗的太空中重新凝结成巨人手中的玩具。
拥有无限并非是绝对的好事,因为将无限捏在手掌中,却会发现它小得可怜。只有比无限更无限的主人才能够掌控无限,而当你已经是无限的存在,无限又有什么意义呢?
童年的夏日午后,他常常幻想自己可以从父母那里偷来一张大面额的钞票,接着将所有的钱全部买成冰棍,装在饭盒里,爬到房顶上独享。夏风将为他的勇敢歌唱,夏风的歌声是有形的,划过他的面颊,留下微红的指印。
后来有一次,他记得那是个极其炎热的午后,学校有义务劳动,他却因为尚未痊愈的脚骨折免除了责任,被老师打发提前回家。他一瘸一拐地拉开家门,看见母亲正躺在茶几边的凉席上午睡。她卷曲而浓密的头发并未盘成一丝不苟的脑后发髻,而是像海草般散落在记忆的海洋中。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计划,于是扔下拐杖,屏气爬进家中。他一直爬到母亲随身的小包旁边,从里边掏出了一张最大面额的钞票。
他又安静地爬出去,踉跄地推开花园栅门,一瘸一拐地向小卖店走去。他起先是缓慢走着的,午后烈阳钻进他的皮肤底层,占据了水分的空间,因此汗液不得不密密麻麻地渗出来,打湿了他的白背心和军绿色短裤。好热啊,他想,我热得可以吃下一百根冰棍。接着他一瘸一拐地跑起来,仿佛蒸发的汗水不仅带走了多余的体重,还抹去了脚踝的疼痛,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我很快将学会飞,他暗自赌咒发誓,吃完冰棍我将从房顶上跳下来,然后我会飞——飞走,飞出北边的八公山,去汉城看看。风会告诉他方向,那时他什么也不怕。
他在小卖店前停下,挥动手中的大面额钞票,说要把这些钱全买成冰棍。他敏锐地察觉到老板的目光中射出一丝狐疑,于是他说我有很多伙伴要来家里,母亲说多买一些。他立刻更加敏锐地察觉到老板的狐疑不过是一闪而逝,在他说到“伙伴”这两个字时便消失殆尽,随着老板低下的脑袋一同沉入冰柜里。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除了钱之外,很多人其实根本什么也不在意。他们对陌生人释放的怀疑或是关心,不过都是与钱相关的前奏曲。老板巴不得将快要化掉的冰棍一股脑卖出去,他不管这钱从何而来——偷的、抢的、从死人身上扒拉下来的都一样——握在手心的钞票,它不会有令人不适的触感。
他在接过冰棍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忘记带来盒子,只好将它们狼狈地抱在小臂里。他没有数过,但那种冰凉的感觉在今时今日依旧很清晰,至少二十根冰棍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他仍旧一瘸一拐的,不敢跑快了,怕冰棍掉下去、进而沿着长长的缓坡滚回老板的脚边。因此他慢慢地行走,烈阳找到了比他后脖颈更好的栖息地,卯足了劲儿往那堆冰棍里钻。
他盯着怀里渐渐融化的冰棍,突然感到一阵并不纯粹是冰冷或是炎热的痛觉,就好像这些冰棍融化的液体,正如浓酸般腐蚀他的骨骼。
他仍旧缓慢地走,感到想哭,却明知自己不能哭。他转过街角,看见母亲正站在花园门口,望着进巷的小路——望着他。母亲的头发再次挽成紧紧的发髻,黏在脑后,好似消失了一般。他眯起眼睛,母亲身体的轮廓边缘如同冰棍一般,被午后烈日融化成浓酸般的液体,侵蚀了她身后盛开的花丛,使那片粉白相间的色彩,变得比血更红。
他在母亲面前停下,怀里的冰棍早化成黏糊糊的糖水,顺着他的躯干向下,在凉鞋中汇集,将他的所有脚趾牢牢地粘合起来。糟糕,他心里想,我没法再脱掉鞋,用脚趾拾起掉落的橡皮擦了。
母亲看着他,接着伸出手,将蜷成一团的、原本用来缠住冰棍的包装纸从他胳膊上揭下来,像撕掉墙上的招贴画。
不知为何,那是他迄今离死亡第二近的体验。当母亲将破破烂烂的冰棍纸从他身体上撕下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皮肤也随之剥落。
死亡的第一步,乃是破坏被害者身体的完整性。重锤脑颅、捅穿心脏、砍掉肢体,这是死亡的先决条件,屠杀灵魂远在这之后,是一本小说的后记。
“那毒杀呢?”在和金硕珍聊起这个想法之后,那个侦探这样问他,“毒杀算什么?”
闵玧其显然是对这个问题感到奇异,轻笑了一声说:“在你们侦探眼里,只有在表层的伤痕才是血淋淋的吗?死于心脏麻痹或是心碎,都不在讨论范围内?”
“那病患呢,”金硕珍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肢体残缺的病患,或是内脏受损的病患,他们又该怎么算?”
闵玧其思考了一会儿,笑着说:“在通向死亡的小径上,他们已然迈出了第一步。”
那时金硕珍想了很久,突然扯出衬衫的下摆,向上撩了几寸,展示他肚子上的枪疤。“我比你离死亡更近,是吗?”
闵玧其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感到金硕珍肚脐旁侧那块枪疤深处,必然仍有碎裂的弹片藏于其中,因为他蕴含磁性的指尖正如发现负极般被不受控制地吸引过去。他没有预警地触碰到金硕珍的肌肤,这个莽撞的动作使他们彼此都受到惊吓。他们的身体向后弹缩,但他的手指和他的皮肤却粘连在一起,形成与身体动势大相径庭的静止。
他抬头,这才意识到不仅是身体,他们的呼吸也是如此的近,近到倘若一方喝了酒,另一方也会很快迷醉。他们呼吸着,没有旁的事物打断这场山脉绵延般的起伏,直到未关紧的窗户被秋风破开防线,搅混了他们的吐息。
“你喝醉了吗?金硕珍轻轻问他。
他没有喝醉,他甚至没有沾酒,他上一次拿出威士忌还是三天前,那时他撕掉所有稿纸,准备从头再来。
“是的,”他在谎言中退后一步,“我喝醉了。”
金硕珍松开撩起衬衫的手,任由它轻轻滑下,不很得体地垂在大腿上方。“我猜很多人和你说过了,少喝点酒,但你都当耳旁风,是吧?”
“耳旁风,”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多有意思的表述,不是吗?”金硕珍没回答,像是等着他继续。“无论在不在耳旁,风都永远不会停留的,”他举起烟斗想抽,半晌又放下,“会停留的风,还能叫风吗?”
他彻夜未眠,坐在书桌前看雨。对他来说,雨从来是用来看,而不是听的。那些被雨点搅碎的风景,摊散成印象派画师的颜料盘。若是他会画画,必然会用笔尖触碰被窗框住的景色,戳出一捧涟漪。但是他不会画画,因此他只能枯坐在窗前,看雨滴来势汹汹,像血液般流淌。
雨会否是一种血液呢?透明的、无味的血液,从海洋、从云朵、从自然的身体中来。他杀死那个人的时候,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云朵的血液冲走人类的血液,人类的血液将云朵的血液变成淡粉色。那些逃逸的人体血液,是否会像雨滴一样,重新加入生生不息的自然循环中?
杀死那个人之前,他依旧是坐在这个书房里,望着窗外的雨滴,思考他作为神的超验能力。接着那个人死在他手下,死在他颤抖的指尖之下,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话。
那个人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哪一句才是最后一句?
——我将要学会飞了。
——昨日也曾是前日的明日。
——你的指尖是红色的。
他几乎就要忘记了,到底哪一句才是最后一句,那至关重要的遗言,哪一句才更为合适?
懒梦如疾雨扑来,将他卷入风暴眼中动弹不得——相对于风暴来说,他补充,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正高速旋转。我学会飞了,他冲世界大叫,进而发现自己早已来到汉城,因此失落了,不知所求何处。
在梦中,他又回到大邱,回到那个炎热而少雨的盆地。由于他是神,因此可以创造出崭新的大邱。他将大邱挪到海边,他铲掉周围的群山,最重要的是,他将金硕珍放在大邱,就在他那个拥有小花园的老家旁边。他和金硕珍将共享童年少年与青年,他也因此不再强烈地欲求那种未可知的在远方的生活。
他很会描述少年的爱,评论家们都这样讲,他笔下赤膊的少年,只有在最重要的场合才会穿上西装,咯吱窝仍在不成熟地发汗。少年人的爱,正像是黏糊糊的融化的冰棍纸,附在心脏上,不痛不痒,却很难揭得下来。
好动的少年,他们穿越小城的大街小巷,眯起近视却没有眼镜的双眸,凝视远处晒衣服的少妇。他们的爱是没有禁忌的,随阴茎勃起而来,又随精液喷射而去。少年人的爱中仍旧掺杂着一点讨好和渴望认可的肢体语言,致使他们在凑近喜欢的姑娘时,不由得垂下眼帘却耸起肩膀。
少年,他在梦中畅想,少年的金硕珍,不曾上过战场的金硕珍,他的耳廓是否更会不合时宜地泛红,昭示着某种羞怯。
少年的金硕珍,将会思虑周全地提醒他,在去买冰棍之前带一个小盒子,好使残酷的阳光无从插足。接着他会坐在金硕珍偷骑出来的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飞快地回到家去。在巨大的自行车轮前,金硕珍比同龄人更宽阔的身躯会显得那样的小,使他的屁股不得不离开坐垫,如同织布机上的梭子一般,上下颠簸着骑车。瘸脚的他将在搀扶下爬到金硕珍家的房顶上,在那里他们会分食二十来根冰棍,接着从房顶上跳下去,学会飞行的奥秘。
又或者,他们会腹泻到虚脱,就那样仓促而臭不可闻地死去。
“糟糕,有人死了。”
这是金硕珍和他说的第一句话,那时他们在前往汉城的火车上。
他原本是一个人坐着的,末尾的包厢总是稀稀拉拉。接着火车突然急刹车,发出刺耳的啸叫,然后是一阵慌乱的颠簸。就在这动荡平息的同时,包厢门被拉开,有一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男人低头钻进来,说:“糟糕,有人死了。”
他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是愣愣地看着对方,直到那个人抬眼与他对视。“哦抱歉先生,”那个人说,“我把您当成我的同事了。”
“您说有人死了?”他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让您担心了,先生,”那个人回答,眼神往玻璃窗外看去,“就像惯常那样,有寻短见的人卧轨自杀,被我们碾了过去。原本是不会停下的,但不知怎么地,列车在转弯处突然脱轨了,很麻烦呢。”
他深吸一口气,又说:“是因为他的血吗?”
“什么?”
“是因为他的血液成了润滑,火车才脱轨的吗?”
“我说不清,先生,或许是的。”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吗?”
“总之并不罕见,寻死的人越来越多,火车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很难批评他们的选择。”
闵玧其看着那个人很久,接着轻轻开口:“你压根不是列车员,对吧?”
男人愣住了,过了半晌摘下头顶的制服帽,用一种混杂着颓丧和兴奋的口吻说:“很明显吗?”
“不,”闵玧其摇摇头,“至少对于那些没有盯着你眼睛的人来说,不很明显。”他说完笑了,侧身看向窗外后方,男人眼神一直飘向的地方。“在这个转弯处,坐在你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前边的车厢,对吗?”
“您也是侦探吗?”男人问。
“我倒希望如此,”闵玧其撇撇嘴,“可惜我只是一个过于敏锐的平凡人。”
男人的身子微微向前倾,伸出手掌,“我叫金硕珍,私家侦探,如果敏锐的平凡人也会需要我的话,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闵玧其,”他回报姓名,接着看到对面人的眼睛陡然睁大。
“我知道您,您是——”金硕珍还没说完,刺耳的女人尖叫从列车那头传来。侦探像是条件反射般跳起来冲了出去,留下制服帽安静地躺在对面的座椅上,与闵玧其对视。
报童的叫卖声将他唤醒,城市又旋转进入白昼,他的思绪却依旧停在很久之前的夜晚。
新的一天到来了,他想,在这新一天的晚上,我和金硕珍将要去吃一顿晚餐。他们一起吃过不少晚餐了,但今天这一顿仍旧令他感到特别。最后的晚餐,他对自己说,一场告别。他察觉到自己如往常一般缺乏睡眠,胸口处轻微的闷胀感给他带来一些活着的感觉。
人总是在濒死的时候最能体会活着是什么,不是吗?在你像搁浅的鱼类那样绝望喘息着的时候,才真正明白活着是什么、什么证明你活着。正是那些平日里很难注意到的胸部起伏,使你从毫无生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迎接下一个黎明。
他缓慢地从椅子上爬起来,僵硬的脖颈和脊背发出细微的破裂声。他走到床边,行李箱仍旧敞开着,里边稀稀拉拉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文件。他凝视着箱子好一会儿,最后把它咔哒扣上,塞回衣柜深处。
他走到门边穿上外套,戴好帽子,拿起雨伞走出了家门。外边已经没有在下雨了,天空仍旧灰蒙蒙的,太阳挣扎着从云朵的边沿散射出一些光芒,但好歹没有再下雨了。
金硕珍讨厌雨天,起初闵玧其以为是他工作性质的原因,因为雨水会冲刷掉证据和线索,把一些肮脏的罪行刷洗干净。后来他才知道,金硕珍讨厌雨天,纯粹就是讨厌而已。他讨厌下雨天黏糊糊的空气,讨厌出门要带雨伞,讨厌雨水顺着脑后发钻进脖颈里。
在雨天里,侦探感到自己被凝视着。每一滴雨点都是一只眼睛,它们无所不在,因此他也无所遁形。雨滴阻隔了真正目光的传递,因此那些在晴天时分很容易被后脑勺察觉到的、缩在帽檐下不怀好意的窥探,找到了可依之地。
闵玧其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了金硕珍办公室的地址。司机听了以后有些惊奇地笑着说:“您是今天我接到的第三位要去那个地址的客人。”他后视镜里的微笑显得真诚又单纯,仿佛自己发现了这个世界什么存在的奥秘似的。
“三位?”闵玧其皱起眉头,“都是去那个地址吗?”
“是的先生,”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三位男士,其中一位还穿着传统韩服。”
在非特殊场合,金硕珍绝不会穿韩服的,他将那种宽大松垮的衣服形容为“对我工作的极大拖累”。当然,闵玧其也见过金硕珍穿韩服,在后者哥哥的婚礼上,闵玧其作为男方家属的朋友被邀请到场。
他不得不承认,金硕珍穿韩服的样子,像极了电影海报上的人物。在与金硕珍对视的一瞬间,他被拉回到祖辈的年代,他从金硕珍眉眼中看到人们怀古的来由。
“你很适合,”他举起酒杯,“很适合你。”
金硕珍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边有两道小弧,他笑起来的时候不像个侦探,更像个书生。来自李氏朝鲜时代的书生,赶考途中路过小溪,会因为口渴用手捧起泉水而饮的书生。“你脸上挂着一副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的表情,”金硕珍岔开话题,“你有多久没踏出房门了?”
他皱皱鼻子思考了一会儿,说:“一个月吧,大概。”
“还是崔阿妈每天来给你做饭吗?”
“没有,我自己做,”闵玧其舔舔嘴唇,“一次做一个星期的分量。”
“崔阿妈呢?”
“我把她辞退了。”
“她出什么问题了吗?”
闵玧其沉默了,半晌摇摇头,“没有,她好得很。”他喝了一口酒又说,“都是我的问题。”
金硕珍很久没说话,接着用了眨了眨眼睛说:“如果你需要钱的话——”
“——不用,”他很快打断,语气中的急切加倍显示出他的胆怯。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有时候他感觉自己仍旧像一个过于期盼认可的孩子,因此口不择言、情绪激动。“不用,”他又缓缓地说,“我很快会收到一笔钱。”
金硕珍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又闭上了,他头顶的假发髻随着动作微微摇晃。“好,”他笑着点点头,“那我总有一天要尝尝你的做饭手艺。”
汽车刹车的动势将他扯回现实,司机扭过头说:“您的目的地到了先生。”他掏出钱包付钱,司机道谢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突然又想起来,另外一个穿黑色西装、戴着软呢帽的客人和我说,别提起今天有人来过这个地址,所以能拜托您假装不知道吗?我会改掉这个大嘴巴的毛病的。”
闵玧其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下了车,站在小楼前抬头望向顶层。窗户上用白色的胶带歪歪斜斜地贴着【侦探事务所】这几个字,略小一号的金硕珍的名字已经残缺不全。闵玧其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和金硕珍说过,金硕珍只是答应着会让助手重新贴好,但到如今都没有修补。
金硕珍为什么会不想别人知道他今早来了自己的事务所?
闵玧其爬楼梯的时候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却百思不得其解。你会在什么时候避免别人知道你去了一个每天都会去的地方?任何人想要在工作日找到他,都会首先来到这栋小楼,这不需要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司机告知这一点。
他在顶楼停下,推开办公室的门,朴智旻从沙发上猛地弹起来,像是没有预料到会有人就这样不打招呼地走进来。“玧其哥!”他有些尴尬地试图按下睡得翘起的脑后发,“你怎么来了?”
“找你老板有点事,他在里头吗?”
“不在,”朴智旻露出有些困惑的眼神,“他今天没有来事务所啊。”
“什么?他没有来?”
朴智旻摇摇头,“他昨天晚上来过一次,但那之后就没有来过了。”
“昨天晚上几点来的?”闵玧其皱皱眉头,“他和你说了什么吗,比如今天不来办公室?
朴智旻陷入思考,努力回忆后说:“接近午夜了,我已经睡着,被他吓了一跳。他没有打伞,所以浑身湿透了。嗯……没说什么特别的,也没通知我今天他不来。”
“那他来办公室干什么了?”
“他去里间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最后大概是没找到,空着手出来的。当然我那个时候很困,会客厅有没有开灯,所以没看清楚。”
“我能进去看看吗?”闵玧其问。
“当然可以,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了,”朴智旻连忙说,“老实讲你应该是他唯一的朋友,很少有人能真正成为他的朋友。”
“是吗?”闵玧其不动声色地说,向里间走去,“我和他去酒吧时,他总是没个完地在和人打招呼。”
“朋友和朋友之间是有很大区别的,”朴智旻小声地说,“玧其哥心底其实很清楚这一点吧。”
闵玧其没有再说话了,在金硕珍的书桌前停下。桌子上散落着很多纸张,夹杂着一些相片,大部分是西装革履但神色鬼祟的男人。“他最近在办什么案?”闵玧其问。
“呃,”朴智旻回答得有些迟疑,“一桩杀人案。”
“哦?”闵玧其眼神仍在桌上的文件中扫荡,“杀人案很少见吧?它们大多数都是,嗯,那些穿制服的王八蛋在处理。”
“是的,但总会有一些例外,比如被害者家属也希望自己不要被,嗯,那些穿制服的王八蛋盯上。”
闵玧其点点头,又环顾四周。沙发上边的墙壁挂着不知名书法家的作品,窗边的绿色植物仍旧在生长和枯萎的边际挣扎,进门的衣帽架上挂着几顶金硕珍最喜欢的软呢帽以及几套西装,书架上大部分的书籍都落满了灰尘。他收回目光,侧过头问朴智旻:“你走进这间办公室的时候,有感觉哪里不一样吗?或许是少了什么?”
朴智旻咬着嘴唇,努力调用他的观察力,探索了好一阵,最后泄下气来,说:“抱歉玧其哥,我什么都没发现。”
“没关系,”闵玧其拍拍朴智旻的肩膀,“我想我已经发现我要找的东西了。”
他停下打字的手指,黑暗中的电脑屏幕尽管已经调至最低亮度,却依旧亮得有些刺眼。最后一个字后边的光标机械地闪烁着,像机器人的心跳。他伸手去摸酒杯,却不小心碰倒了它,液体顺着桌沿淌下去,有一些滴在他没有穿拖鞋的脚背上,很凉。
他呆坐在那里,直到一声近似于哀鸣的啜泣在寂静中响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痛哭。意识到自己在哭之后,人类会愈加放声大哭,因为悲伤是一种自觉的情感,越是清醒,越是放纵。大哭是一种表演手法,有些戏专门演给自己看。将痛苦的哀鸣交付给大脑,冲它说:“瞧,我已经哭得这么惨了,接下来的日子可以鼓起勇气过下去吗?”
他对于这样的表演已经很熟稔了,精妙到连自己也可以骗过。他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活下来的,靠哭泣的伪装。
他嚎啕大哭,直到他隐约听到有叩门声响起。他站起来,光脚走到门边,观察透光门缝处门外人鞋尖的投影,接着拧开门把手。
“你扰民了,”金硕珍穿着睡衣,靠在门框边看他,“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
他摇摇头,鼻翼仍旧不受控制地抽动着。
“午夜三点,”金硕珍从睡衣兜里掏出手机,“感谢老天你只有我这一个邻居吧。”
“抱歉,”他轻轻地说,“打扰到你休息了。”
金硕珍看着他很久,久到走廊尽头的声控灯已经悄悄熄灭,才开口:“真的要这样吗?这么客气地和我说话。”
闵玧其张张嘴又闭上,最后只是抬起双手搓了搓脸,把一些残留的泪痕毁尸灭迹。
“不让我进来吗?”金硕珍轻轻问,“还是你到我家来?”
他想了想,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关上身后的门。金硕珍发出一声早已料到的笑声,接着走到对面开了指纹锁,让光着脚的他走进去。
金硕珍的家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原先在巨大落地窗边的高盆栽变成了一尊抽象雕塑,闵玧其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像一个扭曲的自行车轮,或者被压扁的心脏。他忽然想起曾经他将很多不想喝下去的药水倒进那盆盆栽里,或许这就是它消失的原因。
城市的夜景在不存在的盆栽背后展开,远处摩天大厦楼顶的警示灯有节奏地闪着,在一片云层中昭示自己的存在。他曾经告诉过金硕珍,那是为了防止夜间飞行的飞机不小心撞上大厦,所以这么设置的。那个时候金硕珍笑着说:我还以为人类敢把房子修得这么高,就已经是不怕死的证明了。
“可是修摩天大厦的人,和住摩天大厦的人,永远都不会是同一群人,”闵玧其说,“想过这一点吗?”
金硕珍因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就像写书的人,和评论的人,永远都不会是同一群人一样。”
他回过神来,金硕珍已经把酒杯递到他面前好一会儿了。他接过来抿了一口,正是刚刚洒在他脚上的那一种酒。他突然感到自己身体的顶端和底端彼此相连,他变成一个永无止境滚动着的环,不明白从何而来,更不知去向何处。
“还在烦新故事吗?”金硕珍和他并肩而站,闵玧其不敢确定金硕珍的眼神是否也落在远处那个闪烁的红点上,但他一厢情愿地这样认为。他们站在一处,望向一处,因此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一体的。
“是的,”他点点头,“感觉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
“你发给金南俊看过了吗?”金硕珍问。
“嗯,”闵玧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和你说的一样,前半段和后半段根本像是两个故事。”
“就好像有个三流侦探小说的作者被委派要接手一篇意识流小说一样,”金硕珍笑着说,但语气里没什么笑意,“他收到的指令是要尽可能多地吸引读者,而并非写好一篇故事。”
闵玧其没有说话,他抿了一口酒,感到脚趾一阵刺痛。
“并不是非要转型的,闵玧其,”金硕珍侧过身来看着他,轻声说,“并不是每个人都得妥协,至少你不是那样的人。”
“没有这么简单,”他只是淡淡地这样回答。
金硕珍叹了口气,又说:“你知道金南俊今天和我通过电话吗?他把我骂了一顿,说读你的故事就像能清晰地看到你崩溃的整个过程一样。你写着自己擅长的东西,你沉醉于此,接着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又开始写那些无人问津的情绪,于是硬着头皮转弯。”金硕珍抬起酒杯把最后一口酒吞下去,扭头看向闵玧其:“他说是我害了你。是这样吗,闵玧其?”
他没有和金硕珍对视,也没有再望着那个闪烁的红点发呆,而是垂下眼神,看向脚边窗外道路上飞快行驶过的车辆。那些车辆就像细胞,是这个巨大城市的细胞,它们在身体中冲撞,迷茫又坚定。
他偶尔会幻想自己被这样的细胞碾过——身体中的变异病菌,注定要被白细胞消灭殆尽。他的大脑不会登时死去,而是望着自己飞散的四肢划出的抛物线,感受一种幻觉般的存在。当你看到自己的身体在很远之处的时候,你还会觉得那是你的身体吗?抑或是你被斩断的神经末端所臆想出来的空气手指,远比抽搐着的脚趾更真实。
怎么人们都只强调灵魂的紧要呢?失去了身体,灵魂根本无枝可依,因而也无从测量。那些失去依傍的灵魂,终日在人们的掌心游荡,直到终于接受自己隐形的事实。
不是灵魂定义身体,而是身体赋权灵魂。
当他与金硕珍做爱的时候,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这一事实。正是他颤抖的手指与金硕珍的阴茎相接,他灵魂的一部分才得以顺着输精管逆流而上,与金硕珍的心脏相遇。
“不是,”他的指尖微微刺痛,“是我害了我自己。”
“如果一开始,不是我主动提出要来当你的编辑,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金硕珍说。
“是的,”闵玧其笑了,“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侧过头看向金硕珍,“但那将成为这个宇宙时间线中,所能发生的最坏的事情。”
金硕珍与他对视,他突然从这个对视中看到故事里穿着韩服的金硕珍,他的眼神荡漾着几个世纪前的溪水的波光,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他很想亲吻那双眼睛,但他清楚自己已经失去了权利。于是他用目光替代了,没有什么比目光更适合同目光接吻。
他与金硕珍亲吻良久,接着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的初稿里,总是用真实的姓名吗?”
“你说过的,”金硕珍轻轻笑着,他的嘴角弯起两道小弧,“你不擅长给人物取名字,所以总是把这个艰难的任务留到最后一步。”
闵玧其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我总是想象,在所有的世界里,我和你都能相遇。”
这句话让金硕珍跌入无言的真空,闵玧其于是也随之跳进去。他们在真空中漂浮,无论他怎样高声呼喊,金硕珍都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因此他只能挥舞手臂,用身体而不是灵魂告诉金硕珍,他爱他,曾经爱过,现在依旧如此。
金硕珍显然是看懂了这句话,因此垂下目光,手指轻轻地揉了揉额头,说:“你不该这样的,闵玧其。”
“哪样?”他问。
“这样。”他说。
他把杯中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耸耸肩:“是你刚刚自己说的,并不是每个人都非得妥协,我不是非得妥协。”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金硕珍无奈地叹了口气。
闵玧其不置可否地皱皱鼻子:“我知道,所以我才这样说的。”
他们望着彼此,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到了地上。
“糟糕,有人死了。”金硕珍笑着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一句台词。”他从架子上拿起酒瓶,给他们两人空荡荡的杯子都添上一点。“在你设想的二十世纪中,这就是我们相遇的场面吗?在一列急停的火车上,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便事关生死。”
“我想要为我们的故事增添一些戏剧性场面,”闵玧其伸出胳膊,把酒杯凑到金硕珍的酒瓶下,“在一起杀人案的阴影中,在封闭而流动的火车里,我们开始创造历史的支线剧情。”
“是我们真正的故事缺乏戏剧性吗?”金硕珍笑着说,“作家和编辑,听起来的确比疑犯与侦探无聊许多。”
“任何故事和疑犯与侦探的故事相比,都无聊许多。”闵玧其举起酒杯,“所以人类才要写故事,在故事中,一切皆有可能。”
金硕珍也举起酒杯,“那你会继续写故事吗?”
“会的,”闵玧其将酒杯与金硕珍的酒杯轻轻相撞,听那种清脆的撞击声回荡在宽敞的客厅里。“人活着,就总会有故事发生。”
他冲出小楼,又拦下一辆出租车,心脏砰砰直跳。他侧过头看向窗外的城市街景,巨大的烟囱排出代表着现代社会独有的黑烟,宿醉的大兵歪戴着帽子在街边高歌,撑着伞的少女踽踽独行。
城市,壮美又凄凉的城市,它将人类异化成孤立的零件,却也因此不得不依仗你我的鼻息。
他在目的地跳下车,朝墓园深处狂奔。大雨毫无同情心地倾盆而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将伞忘在了金硕珍的侦探事务所。他在雨中狂奔,被风吹起的衣角扇过正在急忙从葬礼中撤退的人群,将他们卷入这场风暴。
他在树丛间穿梭,一些叶片也被他卷入这场风暴,因而哗哗作响。“金硕珍——”他高喊那个侦探的名字,声音却湮灭无踪。雨滴淋湿了他的睫毛,使他的眼皮格外沉重,他像一个丧失了视觉与听觉的残疾人,只凭借手指的触摸和鼻翼的翕动继续这场寻找。
接着他看到一片粉色,那是一个人的衣袖。他冲过去,看见金硕珍。他韩服的白色袖子被鲜血染红,又在大雨中被冲刷掉了颜色。他的肩膀依旧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淌入泥土,与雨水别无二致。他的眼眶淤青,太阳穴残留着被粗糙的物体重击的痕迹。
“金硕珍!”他喊他的名字,“听得见吗?”
一切好像都颠倒了位置,这次换金硕珍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怀里,血流成河。
他猛然想起那个夜晚,天上下的不是雨,是热腾腾的鲜血。他倒在小巷子里,只觉得那方天空是那么的小,小到几乎就要失去平衡,向他倾轧而来。
接着有一双手扶起他的上半身,接着他被抬起来,卧倒在汽车后排座。他的脑袋枕在一个人的腿上,那个人的腿温暖而舒适,几乎让他回忆起童年的床铺。
他六岁的时候,祖母杀了一只鹅,说要给他做新枕头。他是个大孩子了,可以睡高一些的枕头。母亲说用棉花就行,祖母却执意要在棉花之外,再给他垫一层软软的鹅毛。他搬来小马扎,坐在杀禽类的木墩旁边,看祖母杀鹅。那是他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观看一场屠杀,他从前以为他吃的鸡鸭,是被乱刀砍死的,砍成小小的一块,刚好够他一口放进嘴里。
那天他才知道,杀鹅的时候,人们会先抓住鹅嘴,往里灌上半瓶烧酒。等到鹅摇摇晃晃的时候,摁住它的脑袋,用刀划开它的脖子,让血液流干。等它死透之后烧一盆开水,烫掉它所有的鹅毛。
他看着祖母行云流水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平常得就好像她不过是在做一个陶器。那是迄今为止他离死亡第三近的时刻,因为他的目光被大鹅逐渐浑浊的眼神锁定,久久无法移开。
第二天他就用上了新枕头,温暖而柔软,却不知为何仍旧散发出一丝酒气。他想那就是他酗酒的开端,从六岁的那个秋天开始,到十六岁祖母去世的那个秋天为止,他每晚都在酒气中入睡,每日在酒气中苏醒。这样的熏陶或多或少地改变了他的大脑结构,也一定程度上激发了他的写作才能。
正是从换了新枕头之后,他开始写作。从一些幼稚的侠客故事启程,他踏上了成神之旅。祖母总说正是因为新枕头垫得高了,他才看得更远、想得更多。每天晚上他枕着那只大鹅浑浊的眼神入睡,呼吸那种能给人类神经带来幻觉快感的气味,穿梭在一个又一个无限可能的世界。
他在酒气中感受到大鹅死亡前的愉悦,那个人的大腿正像是大鹅翅膀上最丰厚的羽翼,轻柔而坚实地承托着他的后脑勺。
或许他就将如此死去,在醉酒的兴奋与被抢劫犯刀捅的疼痛中,听着雨声而亡。他只是突然希望终点来得稍晚一些,因为他想念他的旧枕头了,他想在男人的腿上多躺一会儿。
再醒来的时候,他看到那张脸,很熟悉,但又叫不出名字。直到那个人微笑着说:“糟糕,有人没死”,他才想起来,那张掩盖在列车员制服下的面孔,其实是那样惊人的美丽。
那张面孔此时躺在他的大腿上,他却没有自信自己的身体也能同样温暖而柔软,因为他正剧烈地打着哆嗦,出口的每一句话都难以辨识。
“金硕珍!”他再次呼唤,伸出颤抖的手指试探他的鼻息。司机从后视镜里投来惊恐的眼神,他接着加重了油门。
腿上的人被惯性唤醒,微弱地动弹了一下,接着猛烈地咳嗽,嘴里发出吃痛的声音。金硕珍睁开虚弱的眼皮,又很快被疼痛击退,重新闭上眼睛。“好痛……”金硕珍嘶哑着声音说,“原来无论中过多少次枪,依旧……很难习惯这种痛苦啊。”
“别说话了,”他轻轻回答,“我们很快就到医院。”
像是为了印证他超验之神的身份似的,刹车如约而至,司机冲进暴雨中,又带着抬好担架的医护人员冲回来。金硕珍的脑袋从他的大腿上移开的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他的大腿似乎从未离开过那样的温度,因此如今才无法适应空落落的寂寞。他愣在原地,一时之间忘记下车,直到司机重新钻回驾驶座,扭过头说:“先生,这趟车费算在我头上。”
他点点头,但依旧扯出一张钞票递到前座,接着冲进大雨中。
当金硕珍苏醒的时候,他将向他坦白一切。他摩挲着手指,身体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
他抬起手掌,看着右手中指左侧那一团鲜红的印记,像是某种用新科技制造出来的油漆,深深地嵌入皮肤之内,在他的血液中生长出倒刺。他将手指伸进雨里,期望这场格外剧烈的暴风雨能够洗去他犯罪的证据。他也是在此刻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朝上天竖了一个大大的中指。他笑起来,感到这个世界的构建成分中,一定有滑稽和讽刺的选项。
大雨冲不掉、肥皂洗不去的,正是他的指尖漆。
他像一只落水狗般走进医院,跌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化作一滩烂泥。如果我坐得够久的话,他想,我身上将会长出蘑菇。
金硕珍常用“头顶长蘑菇”来取笑他不愿出门的坏习性,也常常调用各种借口引诱他出门,使他不至于退化成一株真正的蘑菇。
只有约在“沉默的水手”酒吧见面,金硕珍不用编出各种可笑的理由。他们喝醉了,就会到舞池中央,和另一些喝醉了的女士拥抱着缓慢地跳舞。偶尔转圈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会越过女士的肩头,与对方的目光交汇。
在某个冬夜,他突然想起应该给崔阿妈打个电话,因为明天他要回大邱,却忘记告诉她不用买菜来他家。于是他攥着酒杯走出酒吧,钻进路边的电话亭里,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塞进去,希望这些钱足够支撑他讲完需要讲的话。
电话接通的时候,他看到金硕珍也从酒吧里走了出来,指尖掐着一根刚刚点燃的烟,不知道是哪个与他称兄道弟的人递给他的。从金硕珍呼吸间逃逸的雾气,比掩盖了草丛的白雪更白。
他看见金硕珍,突然忘记了说话,于是崔阿妈在那头“喂”了好几声,然后咒骂着挂掉电话。他摸了摸口袋,发现已经没有硬币了,于是推开电话亭的门问金硕珍:“你还有钱吗?”
金硕珍用没拿烟的那只手掏掏口袋,抓出一把硬币。他以为金硕珍会伸长胳膊递给他,但金硕珍没有,金硕珍也挤进了电话亭,把一枚硬币塞进投币口。他愣住了,望着烟雾弥漫的金硕珍的脸,他的睫毛在身侧的路灯下显出一种淡淡的金色。
他们就那样彼此望着,直到刚才那枚硬币也已经蒸发在机器中,金硕珍又投进去一枚,接着说:“我还有很多硬币可以浪费。”
他轻轻笑了,抬起酒杯喝了一口。狭窄的空间使他这个本应该很洒脱的动作显得有几分促狭,但是没关系,因为金硕珍将烟草放到嘴边的动作,也是一样的拘谨。“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他开口,脑袋微微向旁偏去,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
“什么?”金硕珍问。
“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他说,“我可以站在这个电话亭里,站到变成一株蘑菇,也不会有人着急火燎地需要我出现。”
“嗯,”金硕珍笑了,“听起来像是一个疯子会说的话,因为精神病人总是不存在地存在着。”
“哦?”闵玧其抬手抽出金硕珍唇间的烟,缓缓抽了一口,“我还想当然地以为,能被侦探带着一起办案的人,总不至于是个疯子。”
金硕珍抢回烟头,却捏在手里没有吸入,“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或许侦探本身也是个疯子?”
“那太遗憾了,”闵玧其撇撇嘴,“我还以为我们是福尔摩斯与华生。”
“更像是,”金硕珍思考了一下,“福尔摩斯与莫里亚蒂。”
“我不像好人吗?”闵玧其笑了。
金硕珍耸耸肩,“你比好人还要疯那么一点。”
他点点头,把酒杯放在电话机的顶部,接着伸出一只手扶住金硕珍的后脑勺,像个疯子一样吻下去。
是的,疯子是会这样做的,他想,疯子的身体被灵魂支配,因此毫无约束、从不顾忌。
他以为金硕珍会躲开,但是金硕珍没有,所以他知道了,金硕珍比好人也同样还要疯那么一点。
他们接吻,冬夜的接吻总是比夏日的接吻长上百分之二十一,因为冰冷的身体需要热量的交递,而从鼻息间逃亡的热气,若是不进入另一个人的唇齿间,总是显得格外浪费而可惜。
焦糊味在狭小的空间弥漫开来,起初他以为那是他大脑烧毁的讯号,直到金硕珍突然推开他,他才发现原来是金硕珍的烟头在他羊毛大衣领子上烫出了一个小小的破洞。真实而现实的身体因此急速钻回来,打破灵魂肆意的游荡,将它们钉死在十字架上苟延残喘。
金硕珍推开电话亭的门,迅速地退了出去。他掌心间没有握紧的硬币统统洒落,坠进雪堆中,像是巨大而反光的泪滴。
第二天他回了大邱,去参加母亲的葬礼。父亲和哥哥像两个陌生人,表情严肃地垂目站着,冲所有前来致哀的亲朋好友鞠躬。
母亲是坠楼死的,从大邱最高的百货大楼的屋顶跳下来,变成一滩烂泥。父亲和哥哥闭口不谈母亲为何要跳楼,因此他别无他法,只能认为母亲也是想要学会飞。
他本想去那个楼顶看看,看看母亲生前凝望的最后一幕景象是什么样的。但是百货大楼已经把顶层封锁,除了职工之外都不能上去。因此他只能站在街边,仰头望向母亲滑翔的起飞点,试图想象如果那时他在这里,是否会看到母亲长出翅膀?
在老家得知的第二个坏消息,是哥哥没有生育能力。医生说是遗传性的,无法治疗,所以嫂子带着嫁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父亲督促他也去医院检查,他不想去,但是他已经失去抗辩的心情,所以顺从地去了,任凭医生掌控他的身体。
在老家得知的第三个坏消息,是他拥有健全的生育能力。嫂子带着嫁妆又回来了,换他带着残破的灵魂离去。
他回到汉城,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金硕珍联系,直到金硕珍打电话给他,说哥哥要结婚了,请他来吃酒席。
那时他被退稿三次,最新出版的一本小说在《文学评论》上被评价为“江郎才尽”。
他再也写不出少年人的爱了,因为他再也不是少年。他的爱无法毫不保留地赤裸地宣泄,他不再拥有健全的爱人的能力。他浑身被黏糊糊的冰棍纸缠满,像古埃及的木乃伊。他的灵魂死了,身体却以一种畸形的方式活着。
婚礼结束后没几天,金硕珍来到他家,仍是在一个雨夜。
“有吃的吗?”金硕珍问,“之前说过要尝尝你的手艺。”
“没吃晚饭吗?”他往厨房走去,记得冰箱里还有一些剩的汤饭。
金硕珍跟着他来到厨房,打量了一下水槽中积压的脏碗,但没有发表任何评价。“盯梢去了,”金硕珍从柜子里拿出酒瓶和酒杯,给他们俩各倒了一点,“还是出轨那档子事,一个富商怀疑儿子不是他亲生的,让我盯着他太太。”
闵玧其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差点直接握住了烧热的锅边。“是吗,”他突然又轻笑出声,“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吗?”
“当然,”金硕珍凑过来,看着锅里开始慢慢沸腾的汤饭,“只有母亲才能确定自己的孩子是亲生的,男性则永远活在恐慌之中。”
“所以男人需要婚姻,”他关掉火,把食物重新倒进碗里,“好缓解这种无从根除的恐慌。”
金硕珍端过碗,顿了顿,发问:“你需要婚姻吗?”
闵玧其把锅扔进水槽里,一些水汽被蒸发,发出滋滋的响声。“我要是需要的话,”他淡淡地说,“你现在就不会有剩饭吃。”
“任何东西都是这样吧,”金硕珍舀了一口饭进嘴里,“有多少人需要,就有多少人痛恨。”他停了停又开口,“我听说前几天江南区有个太太杀了自己先生,就因为他不愿意离婚。”
“糟糕,”闵玧其笑着说,“有人死了。”
“死亡对你来说好像已经不太稀奇了,”金硕珍说。
闵玧其笑笑,端起酒杯仰头饮尽,“从来就没有稀奇过。”
“那怎么不试着写写?”金硕珍半开玩笑地说,“写一个侦探故事,真正的被死亡环绕的侦探的故事,而不是我这样成天跟着出轨委托打转的侦探。”
闵玧其张嘴想反驳,最终却没有找到反驳的理由,只好点了点头,笑着说:“好啊,那个侦探就叫金硕珍了。”
他被拍醒,睁眼一看是护士,对他说伤者已经做完手术了,在病房休息。他感激地点点头,沿着长长的走廊来到尽头的房间,从门上的小窗看进去,金硕珍安静地躺在那里,被子下的身体平稳地起伏。
他轻轻推开门,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听着输液管里传出来的滴答声和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发出的哔哔声此起彼伏的合奏。
他等了很久,等到裹紧身体的潮湿而黏糊的衣服逐渐干燥,变得松活,这才听到金硕珍说:“如果我现在已经死了,也别告诉我。”
“你没有死,”他轻轻笑着说,“至少我是这么说的。”
“如果你是天使的话,”金硕珍虚弱地笑,“能不要装成我朋友的样子吗,他看起来总是凶巴巴的,我有点害怕。”
“很遗憾,”闵玧其撇撇嘴,“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帅气的肉体容器了。”
金硕珍想发出轻蔑的笑声,但这个尝试显然牵扯到了他肩膀上的伤口,因此笑声被融化进哀嚎中。“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金硕珍微微地换了个姿势,才继续说话,“你怎么知道我会去墓园?”
“侦探时间,”闵玧其故作神秘地摸了摸下巴,“出租车的司机告诉我今早有一个穿韩服的男人和一个穿西装戴软呢帽的男人,都去了你事务所的地址。西装男人特意和他交代,不要告诉别人。我自然而然地开始思考,为什么你担心别人知道你会去一个你每天都去的地方,并且还要特意同司机交谈,让他清晰地记住你呢?
“我想不通,直到我到你办公室,看到衣帽架上的软呢帽才意识到,你所有的软呢帽都在那里,因此戴着软呢帽的西装男人不是你,那个穿韩服的男人才是你。前一天半夜你回到事务所去找东西却空手出来,不是没有找到东西,而是你要找的东西已经穿在身上了,也就是正式场合才会需要穿到的韩服。
“什么样的韩服会被你挂在办公室呢?自然是丧葬场合穿的韩服,因为你在工作时间偶尔需要混进葬礼现场,打听一些消息。那么你今天的目的地就必然是墓园。”
闵玧其说完,思考了一下,又开口:“至于为什么你今天早上不直接去墓园,而是先回了一趟事务所,我想了很久。朴智旻说今早没有看见你,说明你根本没有进入办公室,而是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就发现了一些意外情况,那就是你看到了某个人在事务所门口等你,那个人就是穿着黑西装戴着软呢帽的男人。
“当然,你也可能跟着他去了其他地方,但是我没有别的线索,只能去墓园找你。我唯一没有想通的是,你为什么要回办公室?”
金硕珍听他说完这一番话,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接着说:“我是回办公室打电话,你知道的,我家电话昨天坏了。”
“你要打给谁?”闵玧其问。
金硕珍盯着他很久,接着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打给你。”
“为什么?”他有些惊讶。
“想确认你还活着,还在家,”金硕珍慢慢地说,“今天晚上会来和我共进晚餐。”
闵玧其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开口:“我答应你了,我会去的。”
“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金硕珍轻轻地笑,“然后我在‘高歌的水手’那里等到了天亮。”
他望着金硕珍的样子,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金硕珍问。
“这次是最重要的,”他轻声说,“最后的晚餐。”
金硕珍沉默了,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么?”
“因为我要走了。”
“走哪里去?”
“不知道,去很远的地方吧。”
“为什么呢?”
“人必须要有个理由才可以去远方吗?”闵玧其笑了。
“人不一定需要理由才可以去远方,”金硕珍说,“但是你一定有。”
他的指尖又开始刺痛,那块被血红染色的皮肤像是烧灼起来,比任何锅炉都滚烫。他突然好想再次冲进雨中,至少那样他起火的手指能够得到一丝聊胜于无的慰藉。
他又回忆起那只死掉的大鹅,它脖颈处溅射的鲜血染红了几根羽毛,祖母在做枕头的时候把它们扔进了垃圾堆。那几根羽毛被他捡了回来,一根做了书签夹在书页里,一根做成羽毛笔偶尔写字玩玩,最后一根他叼着爬到房顶,像扔纸飞机一样飞了出去。
自由飞行是羽毛的本能,就像陷入爱情是人类的使命。
陷入爱情的人,永远是诚实的人,因为他们的大脑不再有多余的空间处理诡计。
于是他摊开手掌,把金硕珍扎着输液针的手掌轻轻握住,说:“我杀人了。”
这句话的余波回荡在病房里,掩盖了其他仪器的声响。金硕珍看着他,他也看着金硕珍,后者最终还是冷静地开口:“什么时候?”
“上个礼拜六,”他回答,“也就是五月十五日。”
“你说那晚你在酒吧,”金硕珍皱起眉头,“你撒谎了吗?”
“没有,”闵玧其摇摇头,“我就是在那里杀的他。”
“什么?”金硕珍有些疑惑,“但我那桩案件的被害人是在火车站附近被杀的。”他微微支起身子,努力回忆,“这一周也没有别的死亡事件了。”
“但是我的确杀人了,”闵玧其抽出手掌放在金硕珍大腿上,给他展示那个红色的印记,“这就是我杀人的证据。”
金硕珍抬起他的手掌端详了片刻又放下,仍旧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杀的是谁?”
闵玧其收回手,放在鼻子下边嗅了嗅,开口说:“闵玧其。”
“什么?”金硕珍皱起眉头,“我问你杀了谁?”
“闵玧其,”他笑着说,“我杀了闵玧其。”
“你在说什么?”金硕珍的表情显得有些疑惑而惊恐。
他摸了摸额头,说:“我杀了闵玧其,那个故事中的闵玧其,侦探小说里的闵玧其。他死了,就在酒吧旁边的巷子里。我用刀划开了他的颈动脉,他死之前醉醺醺的,因此几乎没怎么反抗。他死之前还说了一句话,但我一直没有想好他该说什么,我用红笔在稿纸上改了又改,改得满手是血。
“所以是的,”他望向金硕珍的眼睛,“我是杀人犯,也是被害者。”
闵玧其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发现手机上有几个金硕珍的未接来电。他回过去,响了好几声被摁断了,接着是信息发过来:“在开会。”
他还没来得及回复,金硕珍又发来一个地址,和一句话:“公司旁边开了家新餐厅,晚上你过来,七点吧。”
闵玧其看着那条信息很久,直到眼睛都酸痛了,才回过去一个“好”。他发完消息,设了个闹钟,又倒头就睡。
再醒来的时候,他拿起手机一看,离闹钟响起还有一分钟。他躺着,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响起的铃声把他吓了一跳,这才起床。
他洗了个澡,换好衣服,打上出租车往金硕珍发来的地址去。
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司机也许是堵得无聊,和他搭起话来:“这个地方是不是什么网红餐厅啊,这段时间好多人去呢,光我今天就拉了两个了,您是第三个。”
闵玧其笑了,他再次感到自己微妙的神力,正冲破那个小宇宙,来到他的大宇宙中。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喜欢世界尽在掌控之中,他喜欢摩天大厦顶上闪烁的红灯,喜欢飞机,喜欢短暂的下雨天。
目的地到了,他付好钱后想了想,又对司机说:“祝您平安。”
他走进餐厅,金硕珍已经在位置上等着了,远远地就看见他了,冲他招手。他走过去坐下,说:“怎么突然想着来这种高级地方啊?”
“听说好吃啊,”金硕珍递给他一份菜单,“我的一个下属和男朋友来过,推荐给我的。”
“嗯,”闵玧其含混地回答,“我不太会点菜,你来吧。”
金硕珍迅速地点好了菜,他们曾经在一起三年,金硕珍很熟悉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因为他不太会点菜,每次都是金硕珍来,所以记得格外牢靠。
侍应生为他们斟好酒后就离开了,在精心设计过的灯光下,金硕珍的脸显得更加好看。他沉默地凝视了一会儿,最后打破沉默:“看了吗?”
“嗯,”金硕珍点点头,“但那个不是结局吧?”
“不是,”闵玧其摇摇头,“还没想好要怎么结局。”
“对了,”金硕珍像是想起什么,笑着说,“你知道你在后半段,嗯,闵玧其说话的时候,依旧写的是‘沉默的水手’吗?故意的吗?”
“故意的,”闵玧其点点头。
“为什么?”金硕珍问。
闵玧其伸手拿起一块餐前面包,“因为我一旦认定的东西,就再也不会更改了。”
金硕珍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的眼睛,说:“任何东西都是这样吗?”
“任何东西都是这样,”闵玧其也看着金硕珍的眼睛,“任何人也都是这样。”
他们陷入无话,侍应生端上来前菜。
“闵玧其会死吗?”金硕珍从盘子里抬起头,问他,“我是说故事里的闵玧其,不是故事中的故事里的闵玧其。”
“他应该死吗?”闵玧其叉起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放进嘴里,“你想让他死吗?”
“我不是作家,”金硕珍笑了,“我只是个编辑,一个迫切想要知道故事结局的编辑。”
“可你是侦探啊,”闵玧其耸耸肩,“一个可以决定别人罪行的侦探。”
金硕珍发出长长的思考音,接着说:“我不想让他死。”
“那他就不会死。”闵玧其皱皱鼻子。
“那么,”金硕珍也学他皱皱鼻子,“他会和金硕珍去吃那顿晚餐吗?”
闵玧其把最后一颗浆果模样的菜肴放进嘴里,眯起眼睛看了看金硕珍说:“他已经去了啊。”
金硕珍笑了,说:“你在混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创作者很容易掉进裂缝里,再也爬不出来。有些人死了,另一些人疯了。”
“再虚幻的虚幻,都仍旧是现实的投影,”闵玧其说,“只不过有一些故事,藏在影子最浓重的黑里。”
金硕珍点点头,又摇摇头:“诗人和疯子,从来都是一个人。”
“如果非要你选的话,你会更喜欢哪一个?”闵玧其问,“诗人还是疯子?”
“当然是诗人,”金硕珍顿了顿,他的声音带着回忆的弹性:“我从一开始,爱上的就是诗人。”
闵玧其摊摊手:“可是很遗憾,正如你所说,诗人和疯子从来都是同一个人。”他端起酒杯,微微向金硕珍致意,却并没有要碰杯的意思,“所以当你爱上诗人的时候,你也爱上了疯子。”
金硕珍愣了片刻,也举起酒杯向他致意,接着说:“你其实根本不需要答案。”
“有些答案不是回答给提问者的,”闵玧其微笑,“有些答案是说给回答者自己听的。”
侍应生过来撤走盘子,换了热汤端上来。金硕珍喝了几口,抬起头来,像是想起什么了,又说:“关于打伤,嗯,侦探的那个凶手,他是谁?”
“他不重要,”闵玧其回答。
“他不重要吗?”金硕珍疑惑地发问。
“他不重要,”闵玧其重复了一遍,“因为这不是一本侦探小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他抬头看向座钟,就在他的目光和座钟相遇的时候,表盘下方的两扇小门打开,一只布谷鸟弹了出来,一直叫了七声,然后又偃旗息鼓地缩回去。
他收回目光看向大门,也正是在这千分之一秒,门铃响了起来。我的确是神,他心想,然后站起身走到门边。他观察透光门缝处门外人鞋尖的投影,接着拧开门把手。
“你还是没有问门外是谁,”金硕珍有些不悦地说,“这真的很不谨慎。”
他想说“因为我知道是你”,但他依旧没有说出口。很多话不需要说出口,他想,时间会替他表达。
“很香,”金硕珍把软呢帽挂在衣帽架上,“我终于可以尝尝你的手艺了。”
他想说“你其实已经尝过了”,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在心底他认为这才是正式的晚餐。
他们在餐桌边坐下,金硕珍笑着说:“老实讲,我觉得这比高级餐厅里的菜看起来要好吃一万倍,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希望尝过以后,最后那句话就可以省略了,”闵玧其也笑了。金硕珍的左边胳膊仍旧不太灵光,所以闵玧其站起来给金硕珍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怎么样,还疼吗?”
“不疼了,”金硕珍摇摇头,“只是下雨天会酸酸的。”
“你又多了一个讨厌下雨天的理由,”闵玧其摸摸鼻子,“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好也不坏,”金硕珍撇撇嘴,“日子总是这样嘛,不太好也不太坏,结果糊弄着就过去了。”
“是啊,”闵玧其点点头,“总是这样的,糊弄着就过去了。”
他们沉默地吃了一会儿饭,金硕珍开口:“嗯?好奇怪,你今天居然没有喝酒。”
“我试着不要每天醉醺醺的,”闵玧其说,至少在你面前不要。但这后半句他没有说出来。他舔了舔嘴唇,另起话头:“你见过杀鹅吗?”
金硕珍摇摇头,闵玧其于是继续说:“鹅在被杀之前,总是醉醺醺的。”
“明白了,”金硕珍笑得嘴角弯出两道弧,“你不想当鹅,不想醉醺醺的被别人杀掉,也不想醉醺醺地杀掉自己。”
“对啊,”闵玧其长长地出一口气,“非要当,就要当天鹅,不要当家养鹅,不要成为一个枕头,要成为飞翔的羽毛。”
金硕珍撇撇嘴,说:“天鹅会飞去很远的地方。”
“但天鹅从不独自飞翔。”闵玧其说。
“嗯?”金硕珍露出疑惑的神色,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其实又很明白他的意思。
“要和我一起走吗?”闵玧其轻声问,“当天鹅,当逃犯,去远方或者比远方更远的地方。”
金硕珍望着他的眼睛,因此他也毫无保留地回望。他们对视了很久,久到窗外又下起雨,绵绵细雨,不像弹珠,像母亲的发丝。他看着金硕珍的脸,他的脸又被灯光染成金黄色,那是一片海洋,回忆的海洋。
金硕珍轻轻地点了点头,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没关系,他想,任何人都不用说话,因为时间会替任何人表达。
他们在细雨中吃饭,一些雨滴被风吹进敞开的窗户,掉在地板上,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想要去关上它。风暴或许将要来临,或许已经来临,又或许永不来临,这都无关紧要。因为此时此刻吹进屋内的,除了微风和细雨,别的什么都没有。
金硕珍突然伸过胳膊,轻轻抓过他的手掌,观察他中指左侧的那块红色印记。
“你的故事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金硕珍轻轻发问,“《指尖漆》到底是什么?”
“是一种执念,是我认定的东西。”闵玧其轻轻回答,“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你总是会知道的。”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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