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歐洲(十一):自我懷疑的瞬間
我不再適應南方的天氣。從小長大的房間,空了二十多年都沒有裝過空調,夏天吹著吱呀吱呀的風扇,冬天穿舊大衣,甚至沒用過熱水袋。但是這一回國,七八月的廣東夏天彷彿要把我帶去有媽媽的世界,就算愛再偉大,熱死絕對是不划算的。我二話不說買了空調,最省電的一級能耗,只要在家裡就開著,百來塊電費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但是冬天就有點難過了,想到工作還沒穩定,可能要搬家,猶豫了很久終歸沒有買一晚十塊錢的家用取暖器。空調制熱也不是特別管用,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南方房子的並不保溫,尤其窗戶是薄薄的一層玻璃,坐在飄窗上看書,能感覺到從窗戶傳來的涼氣和風。屋內比室外暖,窗戶上攢了厚厚的水汽,結成為水珠,一滴一滴的。我跟朋友們開玩笑說,我已經是北方人了,我要回北方,回到那個在室內能穿吊帶喝冰水看雪的北方。
回國之後,反復被問,你為什麼要回國,國內這麼卷。熟悉的朋友是不會問的,能問出這句話的人,我也很難一再解釋媽媽的事。同樣被問的是你為什麼不留在廣州工作,要去上海,我自嘲地說上海嘛國際大都市。更有被問為什麼能在國外生活這麼多年諸如此類。一開始我把這些問題當真,試圖從盤古開天開始(笑)論證我每一個選擇或經歷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到最後總被說,你太德國了,言下之意是我太較真了。慢慢的,我知道說一些皆大歡喜的話,不高興就懟回去。說實話,從小生活在廣東,一個商業氣息極為濃重的地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可以說是環境給予的天賦,尤其是經歷越多,我越足夠敏感,大部分時間里都能知道對方想聽什麼。
除此之外,我逐漸意識到,很多人的問題並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做,而是想從我的話里得到一些到他們自身的映射,探究一些秘密,例如我為什麼能這麼做,他們為什麼不能這麼做。一開始我覺得我有義務(雖然這個念頭有點自大了),但是尤其是因為我真的有義務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就有點下意識的把這種自覺的義務轉移到所有其他人身上。作為一個類似柏拉圖「洞穴寓言」中到過外部世界的人,回歸成長的環境中時,我有義務在別人(尤其是一些珍貴又親近的朋友們)找上我的時候說一些我真實的想法,我是指關乎個人成長尤其是女性成長的那些部分。但是一方面,我感覺到自己好像處於一個高高在上說教的位置,這個位置是我極其不喜歡的;另一方面,我意識到,人所面對的最大的限制並不是外部條件的限制,而是內心的枷鎖(部分也是外部環境的內化),我說出去的話,總會被總結為「那還是你家裡有錢」,甚至遭到部分人的埋冤導致吵架。我在想,我必須這樣耗費自己的精力嗎?尤其是,我並不是什麼知名的人,也沒有獲得什麼過人的成就,在國內這個「內卷」的環境中,甚至被一些人瞧不起,我說出去的話除了媽媽天然的會在乎以外,對於外人並沒有力量。況且柏拉圖在解釋洞穴隱喻時強調,「僅僅是一種猜測或者希望,而不是確切無疑的知識,他表述了自己的觀點。但是只有上帝曉得是否正確」。柏拉圖的智慧是我遙不可及的,我究竟有資格說這些話嗎?我煩惱的跟我的咨詢師聊到這些,咨詢師跟我說,你做好自己就好了,別人會因為看見你而受到觸動。我相信她的話,同時感到疑惑,真的嗎?
聖誕節剛好遇上週末,習慣了在德國一個人過聖誕,不知道怎麼的這幾天有點犯抑鬱,吃不下飯,哭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哪裡讓我這麼難受,後來才意識到這兩天看了《我的二本學生》這本書。作者所任教的是廣東的一所二本大學,雖然只看了短短幾章,字裡行間傳達出來那種潮濕溫熱的水汽,以及她描述的,從這所大學畢業的學生很長時間都住在一個叫龍洞的城中村,他們如何將一些廢棄的木板、普通的塑料凳(大概是大排檔常見那種)組建成一個溫馨的家,喚醒了一些遠離我許久的記憶和生活。我曾經是作者所描述的這些學生之一,生活在這麼一個濕漉漉的環境里(在另一篇文章里說過,我特別討厭這樣的環境),她所寫,正是我所經歷,因此我返回頭看自己的時候,加倍感受到的世界的殘酷。
儘管如此,我還是很難說清楚這本書里什麼東西讓我覺得這麼難過。只能借助作者記錄的一位學生作為參考。這位學生來自甘肅的一個縣城,父母極為重視他的教育,在他所在的家族里,甚至有小孩念到了美國的博士。他說,「他們(父母)當時給我訂了一些很好的雜誌,我還記得《米老鼠》,定價七塊八;而當時我們那兒,一頓飯才一塊八」。作者說,「他良好的家境以及父母開明態度,為他的童年的成長,提供了很好的保障。也正是童年相對完美的呵護,他進入大學後,獨立思考的優勢顯露出來」。正是因為他一直知道自己的需要,成長過程中埋在心裡的種子在大學期間得以萌芽,父母對教育全力的支持,讓他生活在龍洞三年,參加了三次研究生考試,不接受調劑,目標是復旦大學。作者最後寫到,「他離開龍洞的日子早已注定,我想起他想我描述的一幕,和爺爺放羊時,老人總是壓抑不住內心的詩情,要教孫子古詩的平仄」。我看到這裡,心裡感受難以用語言來描述。在我印象中,我家經濟上最為困難的那段時間,我的《米老鼠》從沒斷過,我甚至記得有一次母親來跟我商量,「挺貴的,而且我也大了,要不就不訂了」。我現在能記得當時自己的不願意,記不得她對我我不願意表現出不滿,最後自然是又續了一年。我從未瞭解這本雜誌的沈澱,直到今年回國見到幼時的朋友,才從她嘴裡聽說,這是小時候雜誌中的「貴族」。而敏感細膩,是我一直努力想改變的性格,成長過程中,無論是為人處事還是戀愛,總被人說太敏感了。我覺得是缺點的性格特徵,在這個老師眼裡,她說,「這位學生的敏感、細膩,在一個老師眼中,卻是他童年獲得良好滋養的最好證明」。我幾乎喘不過氣。媽媽有一次對我說,她從未給予我幫助,我卻靠自己的努力走到現在,她覺得愧疚。而我現在逐漸意識到自己身上無處不是她的痕跡,我獲得這麼多,卻沒能力給予,無論是給予她抑或這個世界,我感到慚愧。
回國這段時間,催婚沒有放過我。被逼急了,和男朋友訴苦,我跟他說,我當然很願意和他在一起,但是我不覺得這應該是我的終點。說完之後,我又想,那我人生的終點應該是哪裡呢?我說不清。我認識很多從小就知道自己該走什麼路的朋友,有學法的,有讀哲學的,而我並不是一個這樣的人。我喜歡的東西、學過的東西太多,卻感覺自己沒有一處專長。我永遠是在和自己不瞭解的東西打交道,這種迷茫已經相當熟悉,我甚至懷疑,如果有一天我不再需要學習(當然不會有這一天),我會多難過啊。可是不在一個領域深耕,真的可以嗎?至少從德國人的角度,這是不可以的,不然德國也不會不允許換專業讀研究生。那麼,我要往哪裡走?現在的我,給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寫到這裡,突然想起項飈的那本書名,《把自己作為方法》。我自己大概是唯一可用的實驗工具,也是唯一的實驗對象,唯一的,可以回答我向世界提出的所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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