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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散離合 #1 : 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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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總是記不住爸爸的兄弟姊妹,因為我們一年見一次,只有過年才會去爺爺奶奶家團聚。爺爺奶奶生了五男一女,每個兄弟都長得很像。爸爸在家裡排行老大,最小的是妹妹,中間有四個弟弟。每年家族聚會的時候,我都要偷偷問姊姊哪位是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因為兄弟們長得太像了,每年又會因為髮型和身形的變化,看起來更加陌生,需要花時間去辨識。我對叔叔們的認識少之又少,只知道三叔是個腎臟科醫生。

不知道其他人過節是不是都很溫馨,我們家逢年過節都是一樣的流程,叫聲爺爺奶奶好,叔叔好姑姑好,吃個飯,拿紅包,寒暄一下,一年後再見,平常不來往的。爸爸走得早,爺爺很掛念我們三母女,常常擔心我們三個過得很辛苦,沒事就會跟其他兒子說「有時間就去看看她們,去看看你大嫂和你大哥的孩子,一個女人自己養兩個孩子很辛苦的。」

這麼多年來,唯一來看過我們的只有三叔,聽說他還跟爺爺一起去過媽媽的公司。三叔個子不高,身材偏瘦,總是戴著一副細框眼鏡,穿西裝打領帶,配上有點長的西裝褲。三叔是個很斯文的人,臉上永遠帶著一抹淺淺的微笑,真的笑起來也只是眼睛變小一點,沒有看過他放聲大笑。他的話不多,很靦腆,講話輕聲細語,輕到要花三秒去理解的程度。「溫文儒雅」這個形容詞,應該就是為他創造的。

三嬸是香港人,從我第一次見到她開始就是短髮,跟三叔差不多高,有著圓潤的臉龐,一樣戴著細框眼鏡,只是她的眼鏡有各種款式跟顏色。三嬸熱情活潑,沒有心機,個性很可愛,就是那種會在記錯事情時一直打自己的頭,講錯話時一直打自己嘴巴的可愛。每次看到三嬸都會不自覺泛起微笑,她就像自帶光環一樣地耀眼,散發著金色的光芒。小時候常會納悶兩個極端的人怎麼會走在一起,不知道他們平常相處會不會有很多摩擦,長大後才發現他們根本是互補型的天作之合。如果說三叔是一片寧靜的海,三嬸就是海上的太陽,是能夠照亮他,讓他變溫暖的存在。

三叔一家人來看我們的那一年,我還是個國中生,除了媽媽一直在講我們的生活習慣有多差,讓她有多累,讓三叔一家人聽得有多尷尬以外,還有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那時候媽媽一直在跟三叔抱怨我身體很差,體弱多病,血液循環不好,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才好。三叔聽到後就突然站起來,過來輕輕握了我的手,然後說「手的確很冰呢」,嚇了我一大跳。因為內心的聲音一直跟我說「三叔的手也沒什麼溫度耶...」

不知道是因為三叔也跟爸爸長得很像,還是第一次握到三叔(醫生)的手很新奇,我一直都記得那雙手的溫度,一直記到現在,偶爾還會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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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過面。爺爺奶奶不在後,再也沒有大家庭聚會,大家都像陌生人一樣過自己的生活,只有住在台南的三嬸會打電話給媽媽,跟她聊一下近況。聽說三叔後來買下一間診所,從早到晚都在工作,將自己大半個人生奉獻給醫院,忙著幫很多病人洗腎,最後把自己累倒了。當時聽到三叔住院的消息嚇了一大跳,但不知道確切的病名,三叔後來也出院回去工作,我就以為是單純的過勞,慢慢淡忘。

去年聽說他們又開始跑醫院,好像是攝護腺方面的問題,聽說有出現血尿,感覺很嚴重,還特地北上去大醫院做治療,南北兩頭跑來跑去。折騰了一陣子後,病情總算有了起色,三叔就回診所繼續工作了。

一直到今年夏天,媽媽突然臉色凝重地跟我說:「妳三叔生病了,病得很重。」

「生病?不是治好了嗎?到底是什麼病?」我邊問邊整理包包。

「膀胱癌,第四期。我們好像得去台南一趟了。」媽媽把手機放到桌上,揉著眉心,看起來很煩惱。

整理的手停了下來。我剛剛聽到了什麼?膀胱癌?第四期?那不是末期了嗎?三叔嗎?怎麼會?為什麼?不是治好了嗎?怎麼突然末期?腦中千頭萬緒,一百萬個問題瞬間湧入腦中,嚇到不知道怎麼思考,連問題就這樣問出來了都沒發現:「膀胱癌?三叔不是腎臟科醫生嗎?」

「唉,我也想問啊...」媽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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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接到消息後,我們避開人潮很多的週末,星期一買高鐵南下。在車上,我想起了那年穿著西裝坐在我家沙發上的三叔,想起他臉上淺淺的微笑,想起他那天以專業的醫生姿態握了我的手,再以專業的醫生口吻對我說:「手很冰,要多喝溫開水。」

繼爺爺之後,又要踏入重症病房,我覺得好害怕,我該跟三叔說什麼?又該跟三嬸說什麼?

錯過了一班高鐵,一班火車,多等了一小時,總算抵達醫院。醫院門口有警衛管制動線,民眾必須一個一個入場,方便志工量體溫和酒精消毒。醫院大廳滿滿的人,左邊的領藥區有好多人在排隊,人多到開始有一點怨聲。右邊則是拉下鐵柵欄的窗口,角落放了一堆折疊起來的輪椅,應該是夜班櫃檯。我們的目的地是九樓的重症病房,左右張望了一下,怎麼看都沒看到電梯,只有中間兩條手扶梯。正愁不知道該怎麼走時,剛好有穿黃背心的志工經過,我就攔住一位問:「請問九樓的重症病房要怎麼走?」

「你們要去哪一科?九樓不是重症病房,妳們要問清楚房號喔。」志工說。

「房號?她就說是在九樓,報名字就可以了。」媽媽看起來有點慌張。

「再打給三嬸問一下吧。」我馬上催媽媽打電話。

「我們已經到了,但她們說九樓不是重症病房,沒辦法帶我們去,問我們房號...啊,你們在附近?要拍X光片?...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們找一下。」媽媽開始照著電話中的指示往前走,我跟在後面一直看著不同的指示牌,接著就聽到了三嬸的聲音。

「大嫂,這邊這邊,我們在等拍照呢。」遠遠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向我們招手。「妳們吃飯了沒有啊?台南很熱吧?是妳帶媽媽來的嗎?」三嬸笑著問我們。

「在車上吃了一點,因為某人一直在關鍵時刻上廁所就錯過了兩班車。」我帶著怨念回答。「哈哈哈,哎呦,人不能憋尿,憋尿會生病的,想上廁所就讓她上!要不是錯過那兩班車,妳們怎麼會這麼剛好在一樓遇見我們咧?」三嬸的話總是能立刻說服我。

「她還帶電腦在車上工作咧。」媽媽也來個回馬槍。

「哎呦, 妳不要讓自己太累啊,人真的不能累!妳看看你三叔,把自己累成什麼樣子。」三嬸眉頭都皺在一起,看起來超級擔心。

「沒有啦,三嬸不要聽媽媽亂講,我很閒的,一天工作時間超少。」我冒著冷汗解釋,偷偷瞪媽媽一眼。「那就好,千不要累到自己啊...」三嬸這才恢復笑容。

「你們現在要拍什麼?」媽媽看著三叔問。

「拍胸部X光,明明就已經拍過好幾次了,不知道為什麼要一直拍一直拍。現在繳那些健保費都沒意義啦,生重病的時候什麼都是自費....」趁三嬸跟媽媽在講話的時候,我仔細觀察著三叔。本來就很瘦的身體變得更瘦了,瘦到只剩下薄薄的皮膚包裹著骨頭,皮膚變得蠟黃暗沈,上面還有一些黑色點點,不知道是老人斑還是針孔造成的。三叔好像很熱,一直把被子掀開,露出跟手一樣瘦的腿,隔一陣子又蓋上,然後掀開另一邊,再蓋上。

「別說是出國玩了,我們連國內都沒走過,他每天都是工作、工作、工作,永遠都在救人,就連週末也要去醫院。他每天都在擔心病人,不親自處理就是不放心。累倒後,心還是繫著醫院,病情一好轉就又回去工作,唉,真拿他沒辦法。」三嬸推了一下眼鏡,用食指輕輕拭去眼淚,吸了吸鼻子。

「差不多要輪到我們了,妳們在這裡等我一下。」三嬸和推病床的志工一起把病床往前推,在等待的時候,一直摸著三叔的頭,想把翹起來的頭髮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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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胸部X光片,我們跟著三嬸一起搭病床專用電梯上樓。「站進來一點,不要被人踩到了。」三嬸對我微笑,然後繼續摸三叔的頭,還是很想把翹起來的頭髮壓下去。

三叔住的是單人病房,一進門就能看到一台壁掛式電視,電視旁邊有一張深咖啡色的長桌,桌子上方是一面跟長桌同寬的大鏡子,窗戶旁邊則是兩張單人沙發和一張小茶几。沒有電視上的豪華套房那麼大間,但什麼都不缺。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單人病房,以前探望爺爺、外公、外婆都是住多人房,共用一間衛浴,晚上都會被隔壁床的人吵到無法睡。三叔辛苦了一輩子,這輩子都在工作賺錢,賺錢養家,賺錢給家人買房子,賺錢照顧兄弟姊妹。他賺了很多錢,卻沒有時間用,或是還沒有要用在自己身上,只剩下這間病房。

「妳去跟妳三叔說說話啊。」媽媽只要一尷尬就會推我出去。我站起來,走到病床邊,還沒有想好要講什麼,手就不由自主地伸出去,輕輕握住三叔的手。他的手跟當年一樣沒什麼溫度,我笑著問他:「三叔,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三叔虛弱的點點頭,依然帶著淺淺的微笑,看起來很憔悴。

「那你記得我叫什麼名字嗎?」三叔點頭。

「那我的名字是...?」三叔沉默。尷尬的我開始提示:「我叫妤...?」不知道為什麼,當下就是很想逗逗他。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不知道該講什麼,只好亂講一通。

「妤婷?」我搖頭,內心有點衝擊。「妤琪?」我搖頭,背後開始冒汗。「妤蓁?」聽到蓁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還帶著口罩,三叔一定是把我認成姊姊了,因為他最後看到我的時候是國中生,我那時候是沒有眉毛的;; 現在畫了眉毛又戴口罩,當然會認錯,我真是太為難一個病人了。跟三叔報上名字後,我一直跟他說:「你一定要記得我喔!」三叔笑了,還笑得露出了牙齒,眯起了眼睛。

後來三叔要換尿布,不想給我們看到,我們就先到門口等。看到安寧病房的護士一直進病房詢問三嬸和堂哥什麼時候要轉病房,被三嬸拒絕後就很失望地走了。

三嬸說三叔體力很差,每天都在睡覺,一睡就是睡一整天,我們就不敢打擾太久,大概待了半小時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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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是一位腎臟科醫生,他不菸不酒,早睡早起,飲食清淡養生,精挑細選,絕對不開冷氣。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人再怎麼管理自己的身體,註定要得的病還是躲不過嗎?他這輩子都在救人,他奉獻了他的生命給許多人,最後卻沒有人可以救他,他也救不了自己。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這些,越想心情越錯雜,越想越覺得這世界好殘酷。然後我想起了三叔的手,雖然他的手已經瘦成皮包骨,但跟當時握住我的手一樣,那個溫度我記得,那個觸感我也記得。我們這輩子,就握過這兩次手。我永遠都會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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