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圖書館被燒毀了
四月末,男友出發去登山。他裝上帳篷,五天的食物,應急藥品等等日常用品,背上近15公斤的背包,出發去2900米的山上。目標是爬上海拔3800米的地方,再徒步下山。意料之內在半路上下起了大雪,他卻意料之外地和隊友們走散,一個人在海拔3450米的地方冒著大雪在40度的山坡上搭起來帳篷,躲了進去。
一個人在零下的暴雪的山上,躲在無法保溫的帳篷里,每半個小時就抖抖帳篷上的落雪讓自己不被掩埋。男友甚至在手機上錄下了此生最後想說的話,等待的不知道是厄運還是天晴,這樣無眠地撐過了一個晚上。好在那個山坡上有手機信號,第二天終於聯係上當地的嚮導前來營救,如此僥倖地撿回性命。
提前被迫結束登山,平安回到家裡,我們五月的第一個擁抱裡,分享了人生不過是一場微倖。我也不再因為出發前一晚和他的爭吵而生氣了,只是反復說著,能平安回來就好。
但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在這個五月初,我能幸運地再和男友相擁,卻有另一位朋友,再也無法見到了。
我們叫他C。第一次見到他,他坐在書店的木質椅子上專注地在看一本詩集,好像不太適應自己的體形一般總是縮著背。我把冰美式端給他,他抬頭誠懇地說謝謝,用剛好彼此才能聽到的音量,怕驚擾到了其他人。這份細心敏銳,讓人覺得一定是個溫柔到骨子里的男生。
後來就漸漸變得熟識了起來。知道他的性取向不是異性,知道他長期被抑鬱症困擾。即便如此,每次聊到負面情緒,C總是很樂意幫忙,會教我們各種各樣的“正念療法”。C很喜歡詩,很大一部分藏書都是詩集,也會在晚上念詩給我們聽。雖說是念給我們聽,但我總覺得他把自己想被對待的方式投射到了願意信任的朋友們身上,在深夜念詩,也許也是想填補自己心裡那些,愛的瑕疵。
上次和C見面也是在書店。我們一起聊了好久的天,關於過去的戀情,關於一些偏見與經驗,聊李滄東的電影和小說。我說C可能會給人開朗和外向的印象,但我猜到他只是溫柔到從未想過傷害到任何人,甚至為了維護氣氛和秩序把自己偽裝成另一個樣子。他很緩慢地說是,就好像我猜錯了,也不願意反駁。
那天離開的時候下了雨。後來反復想著那天告別時的場景,我們互相揮了揮手,竟然就是最後一次的永別。
幾天前他的母親輾轉聯繫到我們,我們才得知他已經失聯好幾天了。我們聯繫到租房平台的工作人員前去他的住處,費了很大功夫打開門,卻已經是無法挽回的,最糟糕的結果。
第二天和朋友們前去吊唁,他躺在冰櫃里只能見到脖子以上的部分,臉上有明顯的、即使化過妝也能看見的刀痕。他的家人匆匆從異地趕來,阿姨拉著我們的手,說未曾給過他壓力,只希望他在外地漂泊累了就回來,回家結婚生子,趁母親還有盡力幫忙照顧孫子,按大部分平常人家的「幸福」軌跡的樣子,簡單生活。“不知道為什麼他要下手這麼狠,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阿姨說。
前一天不忍心問出口的問題有了答案。而當時我在想,阿姨到那時都不知道C喜歡的並不是異性,也許也不知道他一直深受抑鬱症的折磨。即使當時阿姨隱晦地想要向我們打聽“我兒子好像說過他不喜歡女孩,你們知道他這些事嗎”,我們也只是互相交換了眼神,確認在這樣的場合坦白,只是一件更殘忍的事。
阿姨給我們看C的舊照片,講到C從小到大都很乖。我看著阿姨,在想如果選擇主動離開這個人世間的人是我,我的家人也許也會這樣跟我的朋友們傾訴。但我不希望朋友們都是哭著來送我最後一程,希望朋友們帶著笑,帶著祝福。這一生的痛苦與掙扎總算有了個結束,來世可別再成為一個得不到認同和尊重的地方的人類。
後來才想起,阿姨中途接到電話,卻提到是因為胰腺炎去世的。也許無論是性向還是抑鬱症,阿姨都明白,只是對外選擇了一種對自己負擔最小的說明,也一同維護了體面。家庭關係真是複雜,說愛的人也許不明白如何去愛,被愛的人也在期待中擔上了旁人看不見的壓力。等到矛盾和誤解都煙消雲散,等到雙方的感恩和原諒,也許一切都來不及了。
西非邊陲靠近大西洋的地方,有一個叫做塞內加爾的國家,聽說在那裡,如果有誰逝世了,禮貌的說法是,他的圖書館被燒毀了。
C的圖書館被燒毀了,那些構成他的人格和品質的東西和他一起去往了平靜的地方,但這個世界上仍然保留著許多他存在的痕跡,他喜歡的火鍋店,書店,住處附近的麥當勞。C的藏書沒有被家人帶回故鄉,朋友聯係了租房平台,打算去取走他的書,寄給公益圖書館。還計劃為他辦詩歌朗讀會,在他喜歡的書店,一起讀他寫的詩。我們都不會忘記他,不想讓他悄無聲息地離開。
博納科夫說,我們的生存只不過是兩個永恆的黑暗之間,瞬息即逝的一線光明。我們都對這個地方厭惡,C先去了下一個地方,我卻還活著,這樣的落差讓最近的我有些罪惡感。但短期之內也收斂了許多自己尋死的念頭,想要擁抱家人,想擁抱每一位珍視的好友,想讓每一次告別都鄭重,想帶著我擁有的關於C的記憶,好好生活一陣子,即使生活總是伴隨著一些掙扎與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