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爲什麼不是自由主義者(左派的老生常談)
最近 Matters 上有不少爭論,一言以蔽之就是“自由民主不能吃”的吃飯主義 vs“人生不止是吃”的自由主義。我想談談後者。“人生不止是吃”我非常認同,但我覺得自由主義者犯了兩個錯誤。第一:默認“民主不能吃”。此話似是實非。民主當然不能直接產生 GDP;不但民主不能,獨裁也不能。但是真正的民主(至於什麼是真正的下文再說)能限制大布爾喬亞摘桃子,把勞動者的桃子留給勞動者自己,所以民主是爲勞動者增加桃子的,是可以吃的。第二個錯誤——大概是第一個錯誤的源頭,也是本文的主旨:自由主義者對自由民主的理解是片面的。套用一句老話,人生而有雙眼,卻無時無刻不戴着有色眼鏡。自由主義就是一副有色眼鏡,讓人看不到狹義的政治以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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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個故事說明一下眼鏡的效果。張三在推特上說了政府的壞話,被抓了;李四無家可歸,爲了不凍死街頭,從超市順了一籃子貴重物品大搖大擺走出門來,站在門口等警察來抓。李四也進去了。在我這個不戴眼鏡的人看來(如果自由主義者說我才是戴眼鏡的那個,我也不想反駁,請讀者自己判斷),張三和李四都失去了人身自由,很難說誰比誰更悲慘。如果一定要說,我覺得李四更慘,畢竟他有性命之虞。但不管怎樣,如果張三和李四生活在某國(不特指某國),那麼這兩件事必然都是某國人權的污點(和言論自由一樣,住房權也是寫進《世界人權宣言》的哦)。可如果你戴上自由主義的眼鏡呢?張三的問題是人權問題,李四的就不能叫人權問題。英國五分之一的無家可歸者幹過李四幹的事(美國也有,數據不詳),自由主義媒體一貫是當作“社會問題”來報道的:“英國公民住房權受到侵犯”這種標題絕對是沒有的;別說“侵犯”,你找下 right to housing 這個詞試試。
上面的故事還可以續寫一下。張三被判社會服務一個月,每星期在幼稚園看門六十個鍾——讓我們想象這不是無償的,張三有法定最低工資可拿,充分體現了懲教系統的人性化。李四呢,過完冬出來,有幸找了幾個兼職,過起了某國底層10%的生活,每周工作六十個鍾,拿最低工資,住板間房,永無出頭之日,雖然不叫“社會服務”,實際跟判了終身社會服務一樣。情況概括一下就是:發推一條,社會服務一個月;沒有生在一個好人家,社會服務終生,並且很可能株連子女。在我這不戴眼鏡的人看來,兩種情況都很糟糕,若非要分個輕重緩急,我沒有看輕言論自由的意思,但我覺得李四這類受害者更多、受害更深、累及後代,所以更糟一點。然而戴上自由主義眼鏡,你看到的是:打壓張三說明某國政府是邪惡的,自由世界鳴鼓而攻之,而千千萬萬個李四只是無傷大雅的社會問題。
再舉個現實應景的例子。今年夏天,百萬香港人走上街頭捍衛“免於恐懼的自由”(引用一下示威者的說法,沒有質疑的意思)。同樣在香港,年年有外籍傭工在擦窗戶的時候墜樓身亡。因爲害怕被辭退,外傭不惜冒死迎合僱主的無理要求。大陸的葫蘆僧系統固然令人恐懼,一紙解約通知又何嘗不令近四十萬外傭恐懼。在我看來,恐懼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香港人和他們的家政工都應當享有免於恐懼的自由。但在自由主義者眼裏,對政權的恐懼似乎要比對雇主的恐懼高貴一些——否則我覺得很難替香港人解釋,爲什麼這座熱愛自由的城市從來沒有發生過像樣的關懷外傭的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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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有關自由。至於民主,自由主義眼鏡另有一種效果:讓你看不到、或者看到了也不願承認一種實實在在的民主的可能。不妨做個選擇題,下列哪些共同體應當實行民主?可以多選:
A. 國家 B. 家庭 C. 企業
自由主義者選A是必然的。選項B,相信只要我解釋一下,許多自由主義者也會認同:家庭民主(或者說,將政治民主的根本原則延伸到家庭)指的是,家庭成員中凡是有能力參與家庭決策的,都享有參與決策的權利。當然小兩口之間投票是多此一舉,只要平等相待,有事商量,就是民主。如果家事一概由丈夫說了算,妻子就算不情願也只有服從的份,這就不民主。
選項C,企業民主,或者說經濟民主,或者說將政治民主的根本原則延伸到企業,指的是員工參與企業決策。經濟民主和政治民主一樣,要嚴肅定義不是三言兩語能搞定的。還是舉例子比較方便。比如在一間股份制公司推行經濟民主,我們可以採取的措施(專業人士注意:這些措施雖然是典型的民主社會主義主張,但沒有取消私有制,所以和真正的民主社會主義還有距離)包括但不限於:
- 員工自動成爲股東(有最低持股,比如1股),股東大會實行一人一票,而非一股一票;
- 中高級管理層由全體員工(或員工代表)民主任免;
- 日常制度,比如工時、假期、僱傭標準、解僱程序,由全體員工(或員工代表)民主決定;
- 企業資源的分配,包括於薪資和分紅,由全體員工(或員工代表)民主決定;如果某些股東不是員工,這些股東需要在投資之前和全體員工(或員工代表)談判確定分紅方案。
據我個人經驗,自由主義者很多從來沒有聽說過經濟民主這回事,更不要說思考。或許這個盲點本身也是眼鏡的功效。如果你是這樣的自由主義者,不妨現在思考一下你是否支持上面這些措施。
如果你說“我支持”——歡迎你,你已不再是自由主義者,或者至少變成了相當左的那種。不妨再往左看看:民主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也許有一款更適合你。
如果你反對經濟民主,那麼你果然是自由主義的中堅呢。讓我陳述一下我不能苟同的理由。
回顧初心,我們爲什麼支持政治民主?作爲自由主義者,你不會說“因爲民主能讓大家吃飽”,你認爲民主有獨立於經濟效益的內在價值。我贊成。我的看法是:民主的核心是平等參與。人和人生活在一起,個人生活交織成共同生活,而大家對共同生活的規劃難免有不同意見,這時就需要盡量平等地分配規劃權,畢竟誰也不比誰更高貴。民主的核心價值就在於它(至少理想中)是對共同生活規劃權的平等分配。上至一國,下至一家,民主所及之處,無論通過投票還是別的方式,人人各有一個聲音,爲自己心中的規劃吶喊。權高者不因權高而言重,位卑者不因位卑而言輕。不論哪個聲音最終勝出,都是每個人平等參與的結果。這種(至少理想中的)平等,是我們追求民主的最根本目的。
換句話說,民主的真正對立面不是獨裁,而是特權;獨裁只是特權在國家層面的表現形式之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特權,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也是特權。主張民主就是否定特權:一切權力,一切約束,都必須是每個人平等參與規則制定的結果。沒有人天然地凌駕於他人之上,我們(民主的支持者)也不允許任何人依靠暴力或脅迫或其他不正當手段人爲地凌駕於他人之上。
如果這也是你支持政治民主的理由,那麼在任何自由人平等結成的共同體中(排除某些目的特殊或者根本不可救藥的組織,比如軍隊、教會)你都應該主張民主:主張家庭民主,反對夫權父權;主張大學民主,教授學生共同治校,反對行政高層的獨斷專行。你也應該主張經濟民主,反對一小撮布爾喬亞肆意操縱成千上萬普羅大眾的生活。(如果你支持政治民主是出於其他理由,譬如民主的公民教育價值,或者“兼聽則明”的優越性,這些理由顯而易見也同樣支持經濟民主,不一一展開。)
有沒有反對經濟民主,而不反對政治民主的理由呢?
你可能會說,員工有契約自由啊,不喜歡一家企業可以跳槽啊。但這就跟“不喜歡中國可以移民”一樣,不是任何國家或任何企業不需要民主的理由。何況並不是人人家門口都有一家民主企業可以隨時跳槽過去。你可能會說,布爾喬亞提供了生產資料、承擔了虧損風險,這是他們搞獨裁的資格。但就算我們假設生產資料私有制是正當的(一個巨大的假設),照這個邏輯,如果馬化騰合法控制了全中國的生產資料,全體中國人都給他打工,那麼他做皇帝也無可厚非嗎?你可能還會說,獨裁更有效率啊。且不說民主企業也有高效的(Mondragon 集團是以公社方式組織起來的,實行工資管制,高管與員工工資的比例不超過五比一,照樣欣欣向榮六十餘年,如今是西班牙排名前十的企業)而獨裁破產的也比比皆是——不說這些,單說效率二字,你是否感覺到自己在向吃飯主義蛻變?可能你害怕工人太蠢,會把企業搞砸,但若果真如此,你不是更應該擔心政治民主把整個國家搞砸?
說來說去,政企同構是繞不過去的事實。企業是沒有軍隊的小國家,國家是生產公共服務的大企業。(其實企業也未必沒有軍隊,史上不乏政府不願鎮壓工運,於是企業自己招兵買馬的例子,勞資衝突激烈的年代甚至催生了專門的反工運產業。再往前,東印度公司實質上也是南亞殖民政府,算是政企同構最直觀的一例。)因此政治民主和經濟民主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關系,任何論證如果支持其中一個,自然也會支持另一個,反對的論證亦然。如果你兩者都反對,我還敬你是個始終如一的威權主義者。但如果你只要政治民主不要經濟民主,我不得不說,你很可能是在自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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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民主有其內在價值,但也不能不考慮實際效果。各路對民主不以爲然人士不厭其煩地向我們指出:西方民主國家的人民也是要被布爾喬亞割韭菜的,而中國人民(雖然也被割了韭菜,但是)很幸福!
作爲反駁,自由主義者通常羅列一下中共的罪孽,再輔以“普世價值”之類的漢字組合,在我看來並不很有力:這些並不能使民主本身可愛起來啊!正如痛陳川普的惡行不能改善希拉里的形象。辯護無力的根源,我想還是在於自由主義者只盯着政治民主,然而在布爾喬亞把持之下,單純的政治民主實在沒有燈塔的光亮。與其說像燈塔,不如說像沙袋——在布爾喬亞社會中民主政府的主要功能就是吸引仇恨,供普羅大衆擊打,幫他們減壓,免得他們妨礙布爾喬亞做布爾喬亞該做的事(雖然罕見,礙事的政府偶爾也會出現,這時只要是有能力有自尊的布爾喬亞就會毫不猶豫地推翻它,哪怕它在國外,雖遠必誅)。然而單純的政治民主是殘缺的,不是開頭我說的“真正的”民主。只有一切該民主的地方都實現了民主——政治、經濟、家庭,至少這三樣缺一不可——我們才算擁有真正的民主。
你可能會問,那麼真正的民主實現過嗎?效果如何?
長期完整的實驗,很遺憾沒有。不過上文提到的 Mondragon 足以證明經濟民主不是天方夜譚。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西班牙內戰期間,在離今日 Mondragon 總部不遠的加泰羅尼亞,無政府主義者也搞了一次頗具規模的經濟民主實驗,加泰地區的工業和大部分農業實現了集體化,由工人/合作社社員自我管理。可惜內戰時期大環境復雜,這場實驗的得失也難以計算。不過兩組數據可以略微顯示一下工人真正當家做主的效果:1937年初加泰地區工業出產比1936年同期降低30%,但工人工資比1936年上半年(集體化以前)提高了30%,即使扣除戰時瘋狂的通貨膨脹,實際增幅也有15%左右。可見我說民主可以吃,並不是信口開河。實驗在1937年中戛然而止也不是因爲經濟問題,而是因爲(出於據我所知至今尚無定論的原因)加泰共產黨在千古罪人斯大林的授意下把無政府主義者鎮壓了。
但說實話,我覺得大部分左派之所以是左派,並不是出於 GDP 的考慮。曾經在西班牙蹲過戰壕的奧威爾同志說得好,社會主義者拋頭顱灑熱血,並不是爲了建立一個人人有空調吹的物質天堂(當然這也不壞),而是爲了建立一個人人團結友愛、而非相互傾軋算計的世界,一個洋溢着 solidarity 的世界。就我個人而言,我沒有太多物質追求,我只希望不被人剝削,也不參與對任何人的剝削,但我深知這在布爾喬亞社會是不可能的。要實現這個希望,只有在真正民主的社會。這樣的社會是否可能?有 Homage to Catalonia 和 Living Utopia 這樣的記錄留存,我覺得回答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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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總結了,我不是自由主義者的原因有二:我的眼裏不只有政治自由;我的眼裏不只有政治民主。再歸結一下就是一點:我的眼裏不只有政治。還有經濟。
不是只有吃飯主義者才能談經濟。如果你是個自由主義者,如果你的初心是希望每個人做自己生活的主人、自由自在地發展,你不能不談經濟。工作權、休假權、住房權、醫療權、受教育權……這些寫進《世界人權宣言》的經濟權利,每一項都是個人自由發展的必要條件。你也必須要求經濟民主。若沒有經濟民主,即便有了政治民主,大多數人每周至少四十小時將仍然生活在獨裁之中。
寫到這裏又想說一句香港:我支持反送中,支持一切和平表達合理訴求的羣眾運動,但想象着每周末放蕩不羈愛自由的人羣,周一就乖乖返工去接受布爾喬亞的奴役,我就感到一絲荒誕。香港人可以上街(作爲大陸人我只能羨慕),事實也證明他們很善於上街,但什麼時候能摘下只見政治不見經濟的自由主義的眼鏡?什麼時候能看清,這眼鏡到底是在維護誰的利益?
都是左派的老生常談,只是不吐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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