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瞞,因為別無他途
第八封信,欺瞞
妳坐躺椅上望著滿室的傢俱,忽然想起前兩年冬天一個人到IKEA採買新家俱,當時妳剛到柏林,剛分手,在這個城裡舉目無親,萬般狼狽的找了間單身小公寓。妳去到賣場,自己把所有的東西搬上購物車,包括一個大型書櫃、小五斗櫃、兩門式的衣櫥和一張沙發床,平整行包裝卻無損重量,儘管部分傢俱妳請對方送了,但為了節省運費,妳又扛了兩大袋超出自己負荷的東西坐著地鐵回家。
隔天貨送到了,妳剪開包裝,敲敲打打的把所有傢俱組裝起來,沙發床的說明書少了一頁,妳整個晚上不死心的研究這些陌生的螺絲釘,有模有樣的竟也裝好了,連拖帶拉把傢俱擺到位置上,妳坐在床上,兩隻手臂因搬運組裝一整天而止不住顫抖,妳茫然的大哭一場,然後睡著。
妳說這大概是自己人生最孤單的時候,然人生還是要繼續,妳倔強的拒絕親朋好友說乾脆回家的提議,在最短的時間內申請到學校,把這樣一個人在外地求學的寂寞無限延伸。
那也不是來德國才開始的,18歲那年離家,妳從來就是這樣過的,無論帳面上有沒有男朋友,反正妳始終是一個人生活,看到蟑螂時妳知道不需要尖叫只要拿起拖鞋,生病的時候妳會自己走去醫院,假裝義工媽媽是自己的親人,妳始終不習慣請人為自己帶宵夜,不習慣把購物的袋子交給同行的男孩,不習慣在半夜打電話給喜愛自己的人哭鬧。
妳喜歡被寵愛,也的確被很多人寵愛,可以肆無忌憚透過網路對他們訴說對生活的快樂不快樂,想像他們願意給妳一個擁抱。可是妳清楚寵愛的限度,就算是最親密的愛人,妳也從來不過分要求。
於是很多人說妳勇敢,但語氣帶著同情,那些看似不平凡的際遇,絢爛的文字,掩飾不了其實妳在生活中沒有人能夠分享。而妳對這樣的生活時而興致高揚時而疲憊不堪,卻也無力改善,要找一個妳喜歡也喜歡妳的人好容易,可是要能找到一起生活的人好難。
但是啊,妳說這樣也沒甚麼不好,至少每次妳遇到願意共同生活的人,無論多久妳都會很珍惜,願意為此收斂對自我生命的任性,溫柔而堅強,雖然很多女朋友常笑妳竟能夠在一段關係裡如此溫馴的傻氣,但正是因為妳真正知道單身生活的寂寞,所以妳不會輕易說要離開誰,當然也從不強留要走的緣分,因為妳也很清楚單身生活不過就如此,沒有什麼到底能不能。
妳表現的淡然,追根究柢原來是因為妳自個兒的身分,妳以為自己只是在實現小時候的願望,後來才知道代價這麼大,那些在妳生命進出的男人都懷著會守候妳的誓言而來,但沒有人可以真的等到妳把學位拿到,所以妳學會不奢望,跌跌撞撞也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然後有一天早上醒來,妳忽然發現自己也可以開口說再見,曾經妳以為自己渴望有人陪妳生活到妳願意放棄願望,但現在妳知道這是欺瞞,妳告訴別人自己沒有辦法在異國求學,可如果真是這樣,那天冬天妳就不會獨自去IKEA買傢俱,妳會回台灣,千方百計找到一個人白紙黑字和妳過生活。
所以妳終於明白妳早就準備好過這樣的生活,無論身邊或心底有沒有另外一個人,妳知道自己終於走到這裡就會走完;妳也總算明白自己有多運氣,因為還有很多人願意像以前這麼寵愛妳,不離不棄,那妳還能在生命中奢求更多什麼?
因為妳在心底始終記得自己到底想成為怎樣的一個人,雖然很多人對妳的人生不以為然,但妳還是可以為自己這樣孤單的生活著感到很驕傲。
這封信,就是謊言,這些字句,是三十代歲月裡最大的謊言。我毫不羞恥地、不斷地撒謊,依靠著大量書寫自己一個人也能很好的謊言,活過獨自在德國生活的那幾年。
那幾年,我每個月會想出一種自殺的方法、每幾天就會歇斯底里哭喊要離開、每一刻都聽到自己的心在尖叫在德國的生活已經無以為繼了,但我還是會寫信給自己,以為大聲嚷嚷自己沒事,就會沒事;再把信公開於部落格或社交媒體上給所有關心我的親朋好友看,離家十萬里,他們需要知道我過得好,而我需要聽他們說看來妳過得很好,聽多了就會好。
辛波絲卡在〈巨大的數目〉中寫道:
我將不會全然死去-過早的憂慮。
但我是不是全然活著,
而那樣就夠了嗎?
過去不夠,現在更是不夠。
我選擇我排斥的,因為別無他途。
因為別無他途。
要知道,能夠看似堅強的一個人在國外生活這麼多年,其實是我始終誤判形勢,以為這個世界會放軟弱之人一條生路、或是老天爺會派個強者來保護和引導,而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或發生過又消逝的時候,我會騙自己只要獨自再等一下。
而那些讀了我數十封寫給自己的書信而對我說「妳真的很勇敢」的讀者,那些因此產生勇氣而去圓夢的的女孩們,她們用自己看見的景象衡量我的堅強和勇氣,卻沒料到我所打下的每個方塊字都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的謊言。
額手稱慶,交相欺瞞,倒也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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