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张爱玲，假的张爱玲

2022年，“润学”兴起。张爱玲成功出圈，从“文艺青年祖奶奶”变成“跑路天后”。对张爱玲七十年前逃离大陆的决绝，对她觉察时局的通透和敏锐，高墙内外都赞不绝口，讨论得热火朝天。印象最深的是有个网友说：我要是有个张爱玲那样的朋友就好了，就知道啥时候该跑了。

我被这句话逗得直乐。他投机，我乐，他还想跟“张爱玲”做朋友，我乐。更逗的是，如果他能认出“张爱玲”是“张爱玲”，还需要“张爱玲”来告诉他该不该跑路吗？

◆

Okay。

我对张爱玲，读过很多，想过很多，也写过很多。现在之所以又提起，是前阵子见一个得了新冠的视频博主抱怨：请问现在的知识分子为什么不说真话？！

我想告诉他：因为真话你不爱听，也不想听。就这么简单。

不是知识分子没说真话，是你见到真话，就取关，划走了。

你现在之所以对真话突然感兴趣，是因为得了新冠，性命攸关，才明白了真话的重要性，才到处磕头找人要真话去。

就如大家在发现润好过不润、早润好过晚润之前，只有文学圈的才谈论张爱玲一样。

◆

打开某乎上的提问：张爱玲当年为什么决绝地离开大陆？答案众多，总结起来是这样的：

净穿些奇装异服，净琢磨些男女之事，给“汉奸”当老婆的“污点”是洗不脱了，别人都傻就她精……遗世独立个啥呢一天天的？能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她乃前朝遗老遗少，当然得跑，咱们根红苗正，祸及不到的。我先进，她落后，我积极，她腐朽。所以该跑的是她，不是我。

看看，即便过了七十年，即便历史早已替我们检验出张爱玲的真章，大多数人仍旧下意识地将张视作异类。

且不说“大多数人”，即便杨绛、傅雷这些所谓“精英”，都对张爱玲看不惯。他们批判她的作品，攻击她的“人品”，他们自认为可以投身于49之后的建设，图表现贡献才智以换得一丝喘息，结果一个进了牛棚一个和夫人一起上了吊。

张爱玲的离去，无声无息，就连弟弟张子静都不知道她要走，她会走，回忆起来，只说姐姐离开大陆可能是因为不喜欢穿“人民装”。

隔阂至此，可见一斑。

◆

有一些人，平时闭目塞听，岁月静好，两耳不闻窗外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到了关键时候大吼大叫发脾气：谁给我一句真话？！

他们就坐着等，认为上天能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及时掉下一句真话，且正好落在脚边，捡起来看就能救命了。

或者，在关键时候自然会有个叫“张爱玲”的朋友，约他们出来吃顿饭，喝个咖啡，席间语重心长地劝道：是——时候——润——了——

就这，他们很可能还要琢磨琢磨，朋友“张爱玲”是不是在危言耸听，是不是在坑他。

他们很可能还会想：我是不是得跟“张爱玲”保持距离，别让她“汉奸老婆”的坏名声连累到我。

听不见真话的问题，能直接归罪于审查或算法吗？

不能。

是你不想听在先，审查和算法才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你为什么不想听？因为在生活舒适自在的时候，“真话”既不能帮你发财，助你速成，还净给你添堵让你不高兴，你为什么要听呢？

“真话”的模样既不是美女，也不是财宝，也不是名校的光环，也不是权力的图章。真话很乏味很招人厌的，你为什么要投入时间和精力去听、去了解呢？

当你不想听，不想了解，真话就绕着你走。它不会上赶着追着你跑，它不会打扰你。真话矜持且高贵。

◆

只有越想听真话的人，才会越接近真话。

仅仅是接近。即便心存一份求真的渴望，都要经受住漫长的考验，都不可避免地撞上那些伪善，伪君子，伪言伪语。那些反反复复地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推翻。

毕竟，“真话”是不会在脑门儿上写上“真话”二字的。

如同张爱玲不会给自己挂个牌子：我是张爱玲。

或者，每个脑门儿上都写着：我说的才是真话。

或者每个都言之凿凿：我才是张爱玲本人。

你选谁？你信谁？

如果求真如此简单，不会有那么多大学把“求真”二字当作校训。

如果求真如此简单，唐僧师徒四人根本不必出发。他们只用坐在原地，发作一顿脾气，就会有人把真经双手奉上。

但他们，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经受的是九九八十一难，方成正果。

◆

前些年我读了几本介绍佛教文化的书，一个仁波切写道：现代人的问题，是你把一杯水放到他面前，告诉他：这是一杯水。他都不会相信这是一杯水。

其实我也不能保证我以上所说的都是“真的”，不能保证我的这一杯，就是真水。

我所能做的，只有不断地试错，不断地借鉴，不断地思考，逼近那句“真话”，那个“张爱玲”，那杯无香的真水。

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