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家庭故事 · 第二天

七日書 - 家族故事 - Day2 - 無主之筆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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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那些文書,也會出現在我夢中,不曾真的出現過也不一定。

老宅售出的最後一天,我沒去現場。

房子已經沒有人住了,家具早早清空,該處理的東西都處理好了,文件也交給該交接的人,家族裡的人都沒有必要要再回去,我也是。為了這天做過很多次的告別,看過很多次空蕩蕩的最後一眼,真正那天的到來,就跟群組裡面的公告通知一樣,靜悄悄的完成。

但就在這天,我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辦桌風氣還盛行的年代,老宅曾經幾次充當水房,也就是出借廚房給總舖師使用,曾經幾次好奇的吵著要去湊熱鬧,但捱不過整個中午的炎熱漫長,我跑到二樓的大通鋪午睡,半夢半醒間我好像瞥見過一份舊契約。那是一張已經發黃的紙,上面的字跡清晰流暢,工整得像是刻印出來的一樣。我當時不過是好奇多看了一眼,跑去問大人就被大人制止:「不用管這個,還有事嗎?」

語氣是不耐煩的,像是懶得解釋,又像是這種問題根本沒有意義。


我那時沒有繼續問,只是隱約記住了契約上的筆跡。

恍惚之間,這種字跡,似乎出現夢裡,家裡所有重要的文件上——舊土地登記表、財產轉讓書,甚至是幾封泛黃的信件,筆畫幾乎沒有變過。

可是這樣的字跡,我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個家族成員寫出來。


消失的財產,留下的筆跡,還有曾經聽過一些關於祖父母的故事。

那是只有在有感而發的時候,才能聽到的陳舊往事,翻開歷史課本的需要特權,無法事先申請,實際收聽的時間也不長。

只知道阿公阿嬤年輕時,家境優渥,阿公甚至在日據時期有機會赴日求學。阿公的日語說得流利,而阿嬤內斂的霸氣,從小便被教導如何管理家族的產業,為往後的白手起家的日子,讓嬌小的她撐起了七口之家。

戰亂過後,家族的財產因種種原因分崩離析,祖父祖母都是家族排行最末的孩子,在家族的權力分配裡沒有話語權。土地、房屋、產業一一易主,最終,他和祖母只帶著寥寥幾樣行李,帶著孩子們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

沒人記得那些失去的土地在哪裡,徵收給新政府的產業現在經營的如何。

僅有的文件裡,祖父的名字筆畫剛毅,祖母的簽名則帶著柔韌的力道。他們已經一無所有,但字跡依舊端正,沒有一絲顫抖,像是某種固執的象徵。

他們在新城市落腳,親手蓋了一間房子,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但無論是這座房子,還是那些曾經屬於他們的土地,最後都與他們無關了。


我也曾看過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拍攝時間大概是政府剛發配老家土地的時候。

照片裡的房子看起來還沒完全建好,門口堆著木板和磚塊。祖父站在門邊,穿著一身筆挺的長衫,手裡似乎拿著什麼。祖母則站在稍後的位置,微微笑著,年幼的父親在一旁搬磚。

我盯著祖父的手看了許久,才發現他拿著的是一張紙。

是建房的契約嗎?是土地買賣的證明?還是,只是一封普通的書信?如果這張照片再清晰一些,也許我能看出紙上的字跡。但此刻,它只是靜靜地存在於時間之外,無法回答我的問題。

原來那是時間之外的書寫,那筆跡,不屬於任何人,卻無所不在。

它會出現在那些關於家族財產的文件裡,出現在泛黃的書信裡,甚至可能出現在祖母祖父當年蓋房子的圖紙上。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位家族成員,以這樣的字跡寫字,筆劃的精準、停頓的力道、字距的計算……這些都需要一種無法解釋的訓練。我想模仿,卻寫不出那種感覺。也許,這正是那筆跡神秘的原因,它從來不屬於任何個人,而是屬於某個時代,某種消失的習慣。

我放下照片,忽然意識到:這筆跡,終究是時間留下來的,而不是人留下來的。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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