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为家政女工办艺术节?|接力访问047 梅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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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若每次面对媒体讲的都是女工伙伴的故事,这次是她自己的。
题图为电视剧《女佣》(2021)剧照

原文刊載於小鳥文學

文|杨樱

2015 年之前和之后,对梅若的人生来说,就好像划了一条线一样界限分明。这是她自己的说法。某种程度来说也是对的。

梅若一直在公益行业,2003 年开始做志愿者,随后变成全职,到 2015 年的时候,这份工作已经把她看待世界的方法、视角和价值观都塑造完成,但行业在那一年前后遭遇了大环境的变化,工作暂停。与此同时,作为一个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性,她从个人层面经历了很多困扰:为什么成为女性会有这么多痛苦,生活发生的那么多巨大变化应该如何应对。她为此去泰国参加过一些学习课程,了解女性成长话题的各种“打开方式”。但就连这个举动本身,也牵扯到前一个困扰:她离开的时候,孩子怎么安排,家庭怎么安排……

当一个人生活中的原有选项被拿走的时候——熟悉的工作方式、舒适的个人状态,或各种被认为理所当然的存在——生活应当以什么形式继续,不是所有人都有准备。一些人选择让自己和昔日的时光一起留在了过去,无论做什么,锚点都在往昔;一些人认为自己别无选择,生存变成第一要务,集中精力应对当下问题。

梅若属于有得选,也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的人。过去十多年的工作留下的使命感还在,她依然还想去做更多关于服务他人的工作。只不过在此之前她更多在和倡导、传播打交道,从未和具体的个体有紧密接触。在一些“理性考量”之后,她决定和基层的、边缘的女性在一起。

“我就会想,我不属于社会上资源最稀薄的女性,但是我都有如此多的问题,那这个社会上有更难的、更边缘的、更基层的女性,她们怎么去面对人生?可能这个部分被压抑,根本没有机会表达,所以当时我想,我肯定会去做关于女性成长、女性服务的工作……这里面,劳动女性(的面向)其实是比较少有人做,当然也有,但是很少。”

梅若做了一些调研,城市流动女性人口虽然多,但随着整个城市的建设,在不断向城市边缘扩展。但家政工是一个例外。无论是二胎家庭、养老看护还是日常照顾,家政工是市场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与此同时,她们大多是来自大城市之外、迫于生活压力从事这份工作,而要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又没有人际关系和情感支持,处境会更孤独、更困难。在这些思考之后,梅若决定成立了一个机构,面向北京的家政女工群体。

这个叫做鸿雁社工服务中心的机构正式成立时间是 2016 年,实际上梅若在早一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工作了。梅若是内蒙人,鸿雁这个名字来自内蒙一首民歌,说的是鸟儿通过迁徙获得生计。梅若觉得家政工的工作和这个意象有接近之处,并且像迁徙的鸟群一样,她们也需要同伴的陪伴和支持。创立鸿雁对梅若来说,的确是诸多变化的结果,也是她的工作方式转换后的呈现。她形容这就像“穿越一个历程,没有办法详细讲述其中的故事”。

不过梅若肯定有一些东西没有改变,至少是她聊天时遣词造句的习惯,以及背后的思考方式。比如她会说为家政女工服务“议题稳定性较高”,也会说某次募集到的一笔钱不能支持整个项目,但拍了片子,这些片子“在案外传播上发挥了很大作用”。她有一次去唐山旁听了一个义工活动,组织者是一位自学公益活动方法多年的工人,为期 5 天。后来她说,“其实中国民间有很多人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做这样的事。”

梅若有精英一面,她在知识体系和专业性的基础上开展自己的工作。如果不提她运营的是一个家政女工服务机构,上面这些表述套用在各种研究上也无不可。不过一旦了解她的日常,那种案头工作的阳春感觉就消散了:作为一个社工服务中心的主任(这是一个听上去让人想一想的头衔),她需要负责人力、财务、行政的各种管理,负责接待媒体,负责在想出一个点子之后找人把这个点子变成一个“产品”,还负责在办公室要搬家的时候处理随之而来的诸多问题。

梅若说自己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不仅行动力很强,还很能变通,有多少资源办多少事,目标不变的情况下,困难总可以找到解决办法。

2017 年,鸿雁社工服务中心做了第一期家政艺术节。如果你只是一个观众,你会看到一个在北京 798 的映画廊举办的摄影展。这个叫做“百手撑家——2017 年家政工艺术节与影像计划”的展览,核心宣传画面是一双交握的手,年轻的来自家政工,布满皱纹的来自被看护的老人。根据当时的媒体报道,“为期两天,展出作品共有 146 张,由 5 组人物故事、4 组专题和家政工群像三个展区组成,题材涉及她们的家庭生活、劳动故事及所处社会环境等不同内容”。

在做这件事之前,梅若不熟悉摄影师,她写了微博推文做征集,还没有钱给人家;在有了照片、决定做摄影展之后,梅若以为策展需要专业策展人,沟通之后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呈现方式,于是把自己变成了策展人。2020 年鸿雁做了第二届,“百手撑家”家政工音乐与诗歌艺术节。以及 2023 年 4 月 8 日的第三届,身体呈现与影像艺术节,家政工剧场作品《分·身》在北京天桥艺术+艺空间展演。这其中经历了三年疫情,各种人员的变动和组织,资金的筹集,但“百手撑家”作为一个“品牌”得以确立下来。

鸿雁不是一个艺术培训机构,艺术节是梅若让结构和家政女工、以及家政女工彼此之间互相联系的方法之一。这里面有两个有趣的事情。第一是梅若对艺术节这种组织方式的思考。第二是她对大众传播的直觉。

“我其实有意识地做了一些选择,就是在具体的情境之下,什么样的方式是真正能为家政女工服务的。在一个家政工的工作场景里,她面对的是熟悉的陌生人,如何表述权益,获取难度有多大,都需要考虑。我认为这都是劳动者应该享有的,但是当时从各种方面来说,我觉得首先要做好这个人群的康乐活动,让她们的压抑释放出来。她们其实身心都不太好。”

“其次对家政工来说,最需要的是在周末这一天休息的时候去释放,去哪儿跟别人说说话,去吼两嗓子什么的。她要去排解。(只强调权益的话,)在你这上一天课,特别有意识,回去以后就离职了,其实你没有做好事。你觉得你传递了非常好的认识,但实际上并不能帮助她,还带来了痛苦。”

“我其实开始去重新理解,在现在这个脉络里面怎么去工作。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弄,就开始做一点尝试,就是怎么更好地去理解这个人群。那个时候大家就说,我们需要认识自己。认识我们的身体,认识我们的手,手就是我们的生计来源,所以有志愿者就拍了大姐的手。后来觉得挺有意思的,就做一个社群活动,每个人讲一个手的故事……然后想着传播倡导,琢磨起个名字,一定要起个好名字,别人能记住。那就是‘百手撑家’。”

“你要做一个艺术节,在鸿雁搞没有办法带来影响力,至少得在 3 个城市以上才叫全国,所以我们就找了 5 个城市,而且是 5 个比较有代表性的城市,要么是家政工的输出地,要么是用工地。”

“虽然我们做的是家政工工作,但依然要跟社会大众保持一定程度上的链接。展览不能就放在鸿雁去展,那就去 798……一般策展人理解不了,就自己来,几万张照片不停地看……我觉得只有浸泡在这个议题里头,才能够深刻理解怎么把这些东西编织起来。”

这种“浸泡”也让梅若看到了自己服务的人群很细微的特征。在第二届艺术节筹备的时候,梅若和家政工一起排练一个唱歌节目,这首歌是家政工们自己写的,也由她们自己来唱。不过其中一个家政工,无论录音师怎么用钢琴曲“拔”她的高音,都唱不上去,录音师几乎都要放弃了。

“因为她的高音区已经失去了,暂时唱不上去。这个姐姐的成长经历里,她不需要大声讲话。从小家庭的处境是这样,然后雇主家里也不需要讲话,每天点点头什么的就行了。”梅若说。

当天排练队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回家,陪着那位家政工姐妹练了一下午,到她已经可以唱出高音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十一二点。

“你知道她因此有机会知道自己的高音区是可以找回来的,这个故事让更多家政工开始意识到,我们其实缺一个机会,而且要更耐心,等待更漫长。我们今天的社会是非常快的,没有人等你,慢一步你就会被别人抛出去。在整个旋转的过程中,抓不住中心就会被扔出去。去理解这些东西,在后面我们做传播的时候,就很有生命力。”

的确很有生命力。你可以在很多媒体上看到鸿雁的故事,准确来说,是鸿雁里不同家政女工的故事。梅若会讲述一些,被采访的家政工自己也讲述。这些媒体报道通常都是在艺术节的契机里发布,到了近年,也有报道鸿雁本身的。媒体把更多底层女性故事放到了台前。

梅若还在继续思考鸿雁的工作方法。前面提到她去唐山听了一堂,这是一个教授社工的老师介绍给她的。课程免费,如果来参与的人家境困难,还免费提供住宿。“有很多人是身体上有疾病,或者家庭有很多冲突,还有得抑郁症的,我还看到一个应该是有心智障碍的,也都在那里头参加活动、做义工什么的……不同的人,都是因为身心受到一些挑战。”

这个课程让梅若觉得新鲜。从方法上看,唐山课程有很多和传统结合的形式,比如按摩、拍打和刮痧。与此同时,讲述者会对参与者普及,“人在世上要贡献,不能只是攫取。要对别人有爱,做一个善良的人,这才是真正对自己好。”

就像之前说的,在梅若的体系里,这属于“高手在民间”:无论从类型还是绝对数量,唐山课程的受众都如此之多,而且对于这套方法的信任,令人印象深刻。

她了解的社工方法,都是很正统的原则、个案和小组之类的方法论表述。“尤其像我们做家政工,有点像做成人教育。好多人都是初中或者小学毕业,你要和她用什么样的工作方法开始沟通?”虽然本质上都是“培养人如何服务他人”,但是唐山课程的确展示了完全不同的方法和经验,以及成功的可能。

她说要理解这一切,还是得“打开自己和世界的接口”,自我认知决定了局限性,也决定了各种可能性。有的时候她会刻意提醒自己不要自以为是,比如和更年轻的同事讨论问题的时候,比如在外面交流所谓中国公益历史的时候。这或许是她 2015 年以来最重要的心得之一。


Q:你最近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A:我想到一个非常有趣的巧合,是 2015-2016 年我经历了一次乾坤大挪移的搬家,最近也在经历这件事。好像是我每次生命进入到不同阶段就会搬家。

Q:你最近有什么需要解决的困难吗?

A:我最近没有什么特别难的。办公室要搬了,我们的同事就每个人都讲一下对办公室的情感。我就跟我的同事说,我其实没有特别多留恋,如果没有钱的话,没有办公室不也挺好的吗?有很多事情如果真的很难,真的就不要去做了。你如果硬来,肯定困难,你顺着来它就是好事了。

Q:你要邀请谁来做接力?

A:曲栋。他原来是一个律师,后来做了公益。当很多人对公益有些失落的时候,他选择乐观向前,而且还有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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