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點|引子
引子
太陽出來,氣溫回升。運河上積雪消融、冰層開裂,河水從碎冰下冒出來。白天這個街區充滿生機——窄巷裏行人和自行車穿梭;橋頭一輛白色尼桑艱難地倒車;兒童樂園裏孩子們攀爬嬉戲。旁邊是棟傾斜的老樓,門前躺著只虎皮斑花貓。門推開,一個主婦推著童車走出來,車把上掛著奶粉包,車兜裏塞著超市購物袋。
死亡可以是件很平常的事,就跟通勤、買菜、做飯、玩耍一樣。
我尋找那個人落水的地點。運河上有三座平行的小橋,哪座都一樣;每座橋邊都有樹,哪棵都差不多。我無法辨別在哪座橋邊哪棵樹下他掉下去的。我站在橋頭看周圍的人家,有的窗臺上放著花,有的放著工藝品;有的窗後是書架,有的是鋼琴,有的是餐桌。從這個角度看不到臥室。臥室裏的人昨夜可能聽到了自行車摔倒,他們可能會以為是大風吹的,轉個身繼續睡。
死亡可以是件很平常的事,就跟睡眠一樣。
“走吧,”金志龍說。
他仍開著“綠色輪子”共用車,奧迪還沒拿回來。他送我去婆家,順路去看小婷。鄉間自行車道上撒著防滑鹽。兩個女孩勾肩搭背騎行,一個男人牽條狗,狗跟在自行車後面奔。“綠色輪子”從他們身邊開過,他們消失在後視鏡裏。那個人也就是這樣消失的吧。只要我們不回頭,只要前方沒有紅燈或路障,我們就永遠也不會再見到他了。
金志龍拉下遮光板,左手放在方向盤上,右手伸過來捏我的手。他的指甲短禿,指尖方鈍。我摸著那鈍鈍的指尖,蜷起手指,將它們握起來。
世界如常,我卻不同了。我幹了件極少有人幹過的事——謀殺。是我將他踢下去的,朝他的腳踝處一踢,他就掉下去了。
謀殺只是一個動作。這個動作可以很簡單,比如踢一腳。如果我當時沒做這個動作,我也就沒有殺他。
一個動作足以改變一生。
亞當在前院和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玩雪。他們將石雕上的積雪用手刮下來握成球。他握不緊,雪粘不起來。他在耍小脾氣。
“媽媽幫你做。”我捧起些的雪,捏緊,再捧起些,再捏緊。
“給我!給我!”亞當從我手中搶過雪球,連招呼也來不及跟我打一個,就向另兩個孩子炫耀。
婆婆裹著件羊毛披風從屋裏走出來。“早點帶他回去吧。他昨晚沒睡好,半夜醒來要媽媽。”
“亞當,我們回去了。”
他對我充耳不聞。我進屋整理他的背包,婆婆雙手抱胸,瑟縮地跟在我後面。
“有托馬斯的消息嗎?”她問。
“沒有,”我答。
回家的火車上,我問亞當是否還記得爸爸。他說不記得了。如果我出事了,托馬斯不能回來,我就只能將亞當交給婆婆了。然而婆婆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誰又能保證她能活到亞當成人呢?
火車靠站,一個蓄小鬍子的矮胖男人上車後坐到我們對面。以前坐這個線路我也見過他幾回,他總是穿著紅衣藍褲,戴頂繡著字母M的紅帽子,背著一只卡通包。第一次見到他我覺得他的裝扮眼熟,想了半天才意識到他與背包上的卡通人物穿戴得一模一樣——“超級馬里奧”。
“馬里奧”朝亞當做鬼臉。亞當避開他的眼神——他不喜歡陌生人看他。“馬里奧”又從包裏拿出個橘子頂在頭上。亞當靠到我的身上,用我做掩護從眼角瞥他。我摟住亞當,不去看這個稀奇古怪的男人。
隔著走廊是一對男女,女人眼中噙著淚,男人一張死魚臉。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就這麼岩石般對望。他們的對面坐著個裹黑頭紗的年輕穆斯林女子。她將臉對著膝上的書,嘴裏念念有詞。
“馬里奧”年過半百了吧。他為什麼穿成這個樣子?一定不是去赴化妝舞會,因為每次撞見他都這樣。他對那個遊戲人物情有獨鐘?還是真認為自己是超級馬里奧?
那對男女呢?是夫妻還是情人?他們有什麼話不能說?他們又想從對方的眼中望穿什麼?
那個穆斯林女子——她是為了避免直視對面的男女才把頭埋在書裏的,還是在誦讀《可蘭經》祈禱?
這貌似平靜的車廂裏藏著多少秘密?他們是否也能看出我有秘密?
一聲巨響——他掉下去了,連喊叫的時間也沒有。為什麼我的視野只局限於他掉下去的畫面?為什麼我看不到畫面的背景?如果有一扇窗後的人醒著;如果有一個步行者或騎行人路過;如果他在掉下去後又浮了起來……
儘管我在事發之後立即掃視了周遭,但是我仍不能確定在事發當時沒有目擊者。任何一點疏忽都是致命的,我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你什麼時候回來?”我給托馬斯發去WhatsApp。“亞當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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