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之“洁”:《梦华录》的问题到底出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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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种种性别议题之中,我认为其中最值得讨论的是《梦华录》对于妓女这一职业的处理。

林 奥,赵 四

在一切反抗皆可消费的今天,试图搭乘女性解放快车的商品层出不穷。比如前段时间完播的古偶剧《梦华录》,起初被捧上 “女性主义大作” ,满屏 “独立”、“互助”、“girls help girls”,不久就因 “女性独立” 的漫天营销却始终没有逃掉 “寻找完美男人” 的烂俗套路惨遭翻车。

在种种性别议题之中,我认为其中最值得讨论的是《梦华录》对于妓女这一职业的处理。片中主人公职业是 “官妓”,这当然没有什么,奇怪的是这部剧反复不断地试图为 “妓” “洗白”,与 “妓” 割席,不惜动用出身、感情经历等强调女主出身高贵而并非 “沦落风尘”,处处突出一个 “洁” 字,甚至在感情线上还搞出 “双洁” 这样的人设。

经过如此一番操作,《梦华录》生生地把原著关汉卿《救风尘》里面 “底层妓女互相支持” 的故事,变成了一个 “靠男人的上等女孩给其他女人施恩” 的奇怪剧情。《梦华录》所着力回避与美化的地方,恰恰抹平了妓女身份背后的幽深沟壑 —— 性别、阶层、权力、人性的种种交织。我们可以对比一下古代经典同类题材,看看《梦华录》究竟丢失了哪些批判性。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讲的是名妓杜十娘和破落公子李甲相识相恋,而后杜十娘请李甲帮自己赎身(其中杜十娘自掏腰包一百五十两,李甲的同乡柳遇春赞助了另外一百五十两,李甲没有出钱)好成就姻缘。李甲性格懦弱,怕人知道自己和妓女在一起,又想掩盖自己因为去妓院而挥霍无度的事实,在回家途中把杜十娘以一千两银子卖给了盐商孙富。心灰意冷的杜十娘当着李甲的面,把自己价值万金的百宝箱扔掉并投水自尽。

杜十娘求李甲叫自己一声 “老婆”,李甲不肯。| 图源:李嘉欣、吴彦祖、沈殿霞《花魁杜十娘》(2003)
电影结尾时,杜十娘并没有死,而是回到妓院重操旧业。

“三言两拍” 中还有一个和杜十娘情况相似的故事叫《卖油郎独占花魁》。名妓莘瑶琴碰到了一个她觉得可靠的男人秦重,并自掏腰包请其为自己赎身。秦重信守承诺,并没有背弃莘瑶琴,二人以大团圆而结局。

在世人看来,这类妓女故事的核心是爱情 —— 一切因爱而起,因情而生。但在我看来,所谓的爱情更像是当时社会历史情境下 “各取所需” 的遮羞布:两位名妓都要 “从良”,其实是为了践行封建社会对女子之 “良” 的要求,需要找一个 “值得托付” 的人,好过上所谓 “正常女子” 的生活。而两个男人面对的名妓,在做他们的爱人之前,首要的是一个被社会投射了情欲的身份,他们想要尽可能地延长春宵美梦;如果是找一个同等姿貌且 “身家清白” 的女子,以他们的条件则是断然不可能的。

爱情的壳一旦被撕开,露出的就是花岗岩般坚硬的阶层与阶级。杜十娘倾心 “唯有读书高” 的世家子弟,而这样的人恰恰受封建礼教束缚最深 —— 李甲虽然破落但在乎名声,其阶层属性注定了他会倾向维护自己的身份地位,所以他轻易就能答应孙富的提议。而莘瑶琴委身的秦重,虽然有仁义的一面在,但我们也要考虑到,他所属于的商人阶层令他与妓女的结合相对而言未有深重的门第隔阂,反而是某种社会惯例。《救风尘》同样如此:故事背景是科举前景不明朗的元代,仕途考量并未那么有决定性。

冲破阶层与阶级之后,再显露的就是大抵会落败的人性。令人唏嘘之处就在于此:即使人们不断地钦佩与歌颂杜十娘与莘瑶琴的毅力、决心和勇气,但这些品质统统无法令其改变和掌控自己的未来;她们的命运及至性命,仅仅维系在所托之人的 “良心”。可以说基本靠赌。

莘瑶琴将钱交给秦重后,对秦重能否履约并没有信心。| 图源:《爱情宝典》(2002)

“三言两拍” 中还有其他大量和妓女有关的故事。妓女的身份以及由此衍生的复杂博弈,才是此类故事的 “题眼” 所在:从人性来看,妓女是被追求的;从礼教上说,妓女又是被唾弃的。“她” 是一个欲望对象,又是男人以 “拯救” 之名自我实现的媒介;“她” 本应该受轻侮,又因具有 “被拯救” 的价值,顿时升华出了一种 “不洁之洁”。妓女本身怎么样并不重要,她的价值全在男人们怎么对待她,或者说,怎样需要她。

—— 这种态度,又何尝不是父权制社会对全体女性的态度呢?!

电影《性工作者十日谈》(2007)以纪录片形式呈现性工作者的生活,其中 Happy 的对白非常有名:“妈的,我一出道,就想做一个健康快乐的 happy 鸡。七年来,我从不赌,不养小白脸,不做不戴套的生意,我他妈的不抽烟,不喝酒,不吸毒,我他妈的也从不心情沮丧,谁做鸡做得有我这么意志坚强?他妈的你们知道我这几年吞了多少苦?我是靠这专业精神来稳住自己,我他妈的的才没有发疯!” 

对待妓女的态度,就彰显了女性意识觉醒的程度。妓女越是不被接受,也就意味着女性群体的内部越分裂。《梦华录》避开了对于妓女身份的直接描述和有力探讨,反而企图将主角赵盼儿进行一番 “提纯”,并强行绑定现代工业糖精式的 “纯爱”,等于把古希腊女神像衣襟上的褶皱给抹平,再给套一个美颜滤镜。

我们当然不能对一个速食古偶剧要求太多。虽然它所抹去的地方,恰恰是最值得胶着拷问、严肃对待之处。我们也可以理解这种对于女主妓女身份的处理,它毕竟只是借了一个《救风尘》的壳子,私心里并没有让赵盼儿做妓女的意思,所以才会不断用良好的身世,“洁净” 的过往,去塑造一个主创团队以为会更容易引起女性受众接受的角色。

但现在的女性观众早已进步太多。具备性别意识的她们,实在很容易就能识破利用有违父权规训塑造 “恶女标杆” 的阴谋。树立起 “妓女” 这样一个靶子,让其承担一切针对女性的恶意,无非为了让全体女性害怕和自我审查,从而掠夺女性对自身身体和精神的控制权。妓女的洁与不洁,根本就是虚幻之物。

更值得玩味的是,数百年前杜十娘们所面对的性命攸关之困 —— 感情与身份的交易、阶层与阶级的阻挡到摇摇欲坠的人性 —— 到了21世纪《梦华录》这里,反而转为了通关所需的叠加 buff:美好的爱情、光鲜的门第、管用的权力。如果把吃人的势力(从等级到父权)设定为良善的保护伞,那么所谓独立与反抗,不过是在等待 “招安” 的撒娇罢了。

现实没有滤镜。娱乐商品的叙事,有时与真实发生的历史是对立的。| 图源:《姐姐妹妹站起来》(1951)是一个新中国解放版的 “救风尘”。

// 作者:林奥,赵四

// 编辑: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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